香港文匯報訊 (記者 蔣湖)金耀基先生,社會學家,前香港中文大學校長,熟悉的人皆尊稱金公,香港文化界碩果尚存的重鎮之一。想用清澈之筆簡要勾勒出金公一生的立言和事功,殊非易事。拍攝、剪輯:黃宇威

金耀基教授當然是蜚聲海內外的學者。早在近60年前,剛30而立的他,就以一本前瞻性著作《從傳統到現代化》在台灣學術界綻露頭角,一書風行,從此開啟畢生學術志業。直到今年初,他還新出版了堪稱該領域扛鼎之作的《中國的現代轉向》一書。中國的現代化研究之課題,看似玄奧虛蹈,空靈高遠,實際是整個20世紀華人學術界的最大顯學。概因晚清以降的中國積貧積弱,風雷巨變,華夏之邦如何救亡圖存、民富國強,完成社會和諧轉型,從此走上現代文明秩序之路,其實是一代代中國知識精英殫精竭慮、上下求索的共同心願與使命。因此金耀基的苦心孤詣,不能不說是其畢生家國情思、個人卓識宏願、學術潛沉升華三者砥礪下的心血凝結所在。「但知青春換不回,不信青史盡成灰。」這是被譽為「中國現代化理論第一人」金耀基先生的夫子自道,也是本報開闢《思想者》欄目,以金教授作為第一位受訪學者、呈現其學術思想的重要原因。

在現代化研究之外,金耀基教授的學術研究,還有兩個頗受重視的領域:一個是有關「大學之為何物」的教育問題研究,一個是香港的政治治理。前一項起於金耀基1975年在劍橋大學的訪學,對這家中古時期創立大學的千年存在之幽思,啟發了他對大學理念,大學在發展知識、培養人才、推動時代進步等方面作用的興趣。相關研究思考已匯集出版為《大學之理念》與《再思大學之道:大學與中國的現代文明》兩書。應該說這是自蔡元培先生後,華人世界少有的以中文系統論述大學之道的著作。在近幾十年來海內外經濟騰飛、兩岸及港澳大學教育崛起、學府多有衝擊世界名校之志的背景下,金耀基的研究,不能不有其發人深省的獨特價值,亦常常引發關注教育者的共鳴。後一項研究的主題為《行政吸納政治——香港的政治模式》,發表後引起學術界特別是香港社會的廣泛討論,「迴響之大,非我所預料」。此「不虞之譽」,亦使金耀基在香港立名揚聲,由此成為麥理浩、尤德、衛弈信等人的「座上賓」。

在學者身份之外,金耀基先生其實還有一個在海峽對岸曾廣為人知的時論家身份。「文人論政」,他在當時的台灣大報《中國時報》等寫有不少時論文章。緊迫的時代問題,使他無法埋頭於書齋,「躲進小樓成一統」,只書寫與現實渺然無涉的高文典冊,而在當時台灣社會轉型的重要時刻,風雲際會,扮演了學者與知識分子的雙重角色。「凡在一個時代,特別是社會正處在危蕩之際,冷靜地去做一個純粹的學者,這個人不是有特殊的定力和心理結構,便恐怕是復觀先生所說的『麻木無所感觸』的了。」這段金耀基1982年紀念台灣學者徐復觀的文字,其實也是他關注家國命運、情思激蕩的寫照。

學術和時論寫作之外,金耀基更以散文寫作和書法名世。他的文章文字典雅,情感雋永,往往融記人、敘事、抒情、說理於一體,有典型的明清小品文風格。以筆者之見,其中《王雲五先生墓志銘》和《天人合一亭——香港第二景》等或是其代表作,短短數百不到千字之文,盡顯斐然文采和超拔見識,是歸有光散文一派的文脈浮現。其散文三部曲《劍橋語絲》、《海德堡語絲》、《敦煌語絲》分別敘寫英國、德國和中國大陸旅居時的逸興文思,在在顯現出一名有中國古典文學功底、又受到西方學術訓練的學者型散文家的深厚功力及開闊視野。「這是文學的神韻,是社會學的視野,是文化的倒影,更是歷史多情的呢喃,都在金耀基的胸中和筆下。」散文名家董橋命之為「金體文」。書法方面,金耀基幼承庭訓,翰墨風流,已是譽滿海外的書法名家。其書體風格氣韻生動,搖曳多姿,自成一格,字裏行間常有敦煌飛天之態,文史大家余英時譽之書有「一家面目」,或可雅稱「金體書」。

因其多方面成就,金耀基教授早已具有超出社會學界的影響力,有論者甚至將之與歷史學家余英時等三人並列,「在他們身上既有西方自由主義精神,又有中國文人傳統,在學術上各有所長,堪稱海外中國研究三大家」。

這也是金耀基的特異秀拔之處,他既是飽讀詩書,深受傳統文化熏陶、趨向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生活方式的中國式學者,同時又是認同西方自由價值觀、穿西服打領帶抽煙斗的現代型知識分子。他的風儀氣度,全然不似「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的傳統知識人路數。

他沒那麼嚴肅,而是「望之俊然」,青年時期的照片即已顯出貫穿一生的自信自立、風度翩翩氣質,至今仍有生機勃勃的少年氣;「即之也親切」,他的親切感是自然而然就散發開來的;記者一行去訪問他,即使是初相見,沒多久就已是滿座春風,都被他的親切、周到、良言所吸引。

「聽其言也生動」,他口才便給,出口成章,記憶力超強,年輕時即有片言解紛、一座俱歡之才。還在新亞書院時期,主持每月一次的「文化聚談」,發言嘉賓中不乏金庸、余光中等大家翹楚,他每次介紹嘉賓的吉光片羽、短言簡辭,往往受到聽者激賞。即使已九十高齡,他仍頭腦敏捷,反應無間,不拿草稿、不看提示,滔滔不絕就是兩三個小時,敘事之流暢,邏輯之清晰,讓人嘆服。對最新的國際時事和科技動態,他也一清二楚,新出AI產品「豆包」、DeepSeek等術語脫口而出,其間還不時提起在場同事的姓氏,以使有所參與討論。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雨便化龍。」金耀基先生一生的際遇成就,固然是他的遠見卓識、才華文思所致,也未嘗不是個人明智選擇以及上天護佑的結果。還在青年時代,他老師寫信談他未來的人生路徑:「吾弟出處,治學或從政,皆是相宜,惟擇一而專心為之,成就必更大。」這是老師的知人論世。對他有寄望的友朋亦多有人在。台灣名士、新竹清華大學前校長沈君山就曾寫信建議他從政。不過,當1970年代港督麥理浩當面邀請他出任立法局議員時,他當即婉拒。港督府秘書私下說:「沒有人會拒絕港督邀請的。」

但也不要以為金耀基就是不問政治、在政治領域沒有是非原則的鄉愿。白雲浮狗,世事滄桑,不動的永遠是人心人性,變與不變,端看當時的社會結構和實施條件。他對重大時事問題有自己的定見,也不吝於寫政論和通過媒體採訪來表達。其觀點有時未必會被各方接受,有的甚至引起過軒然大波,他還是想說的就說,這是他在嚴謹學者本色之外,知識分子的率真灑脫一面。在本次訪談中,他的部分觀點也有所呈現。

這應該也是他屢遇前輩和上司欣賞厚遇,一生交流廣闊,和幾代海內外知識界巨子錢穆、徐復觀、殷海光、楊振寧等交誼厚重的個性底色原因。余英時先生去世前當晚,還和他隔洋通話。他說他和余先生專業不同,對世事觀點亦未盡相同,但兩人相悅相識,聲氣相通。他說:「我和英時大兄半世紀的相知相交,是有緣,也是我一生中的幸事,深感『有緣有幸同半世』」。

本次採訪就在金耀基教授沙田馬場的家中進行,樓外所見就是沙田跑馬場。客廳和書房堆滿他自己的著作和朋友送贈的各種書籍,四壁書牆,滿室馨香,是香港已經難得一見的詩書人家樣貌。退休20年長居於此,他命之曰:「不陋居」!

客廳掛了張他特別欣賞的畫家豐子愷的小畫,那種達觀、自在與逍遙,是他一直嚮往的精神世界。

高壽九零,立言百萬;福壽雙全,兒孫滿園。人生憂患始而晚年盡多自得之樂,早前又有鄭州、洛陽「九十書法展」,金公一生,可稱「壯遊無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