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春光短促,掐着指頭算,頭茬春韭上市的日子近了,去趕大集,去買春韭。母親從沒失約過。
什麼節令吃什麼食物,一季有一季的豐饒。頭茬春韭,就像一位春天的客人,尊貴又熱切。韭菜買回來,吃個鮮嫩,關鍵是香。母親的老家在城郊,最有名的特產當屬西郊蓋韭,與唐王白菜、北園芹菜並稱「濟南三美」。它究竟美在哪裏呢?長大後,我才慢慢悟道:蓋韭有來頭,有個性,有品位。
小時候,冬天回姥姥家,吃飯的空檔,舅舅沒了蹤影,跑到園畦裏揭草苫子,傍晚時分又去蓋草苫子。一揭一蓋,讓韭菜見陽光,長高個。臨走時,姥姥囑咐道:等初春暖和了再來,吃頭茬春韭。果然,露天頭茬春韭,香得很。包水餃,韭菜濃香在筒子樓裏四處雲遊,放學還沒進門,我就大喊一聲,道:「媽,我回來了!」
西郊蓋韭種植,始於明末清初,汲天地精華,沐陽光雨露,距今300多年的歷史。冬夏兩季皆有,均為露天栽培,即「風障陽畦」的栽培方式。生吃甜脆,熟吃嫩香,且吃了不燒心。它不高產,卻「小而精」,一年割兩茬,最多是三茬,即便賣得貴,也搶不上,其它菜剩下了,蓋韭從來一搶而光。聽母親說,蓋韭多為「三稜箭」品種,韭葉橫斷面呈三角形,經過軟化栽培後,香味濃郁,素有「千里香」的美稱。
種菜就是養活一大幫孩子,露天蓋韭要多費工夫,冬天建小拱棚,蓋上塑料薄膜,披上草苫子。要知道,寒冬裏菜農也忙個不停,扒韭墩、剪韭毛、剔韭墩、施肥料,自家種的黃豆打下來,煮熟發酵成豆餅,施在地裏,吃起來綠色健康。
早春時節,我跟着母親回去小住。趕着頭茬韭菜上市,能賣個好價錢,全家人一起出動,蹲在地裏割韭菜,那可是體力活。當天早上割了進城賣,在家的忙着施肥、澆水。那一大片園畦,幾乎家家種蓋韭,一眼望過去綠意盎然,恍若剛被雨水清洗過似的,深吸一口空氣,清新如碧。對在城裏長大的我來說,滿心滿眼都是好奇。
晌午回家,割上兩把韭菜,用大鍋底烙餅吃。韭菜洗淨、瀝水,從雞窩裏摸幾個雞蛋,調好餡子。母親在家排行老大,兄妹多,分工幹。和麵、擀餅、鋪餡,姥姥守在灶台前烙餅,我鑽進去,搶着拉風箱,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韭菜餅要趁熱吃,捲成筒子狀,豎着咬一口,噴香,愈燙嘴愈吃,嘶嘶哈哈,吃個五臟熨帖,吃個微微冒汗。
回城時,姥姥總會給拿上幾把,給鄰居、同事分分,用報紙包起來,放個十天都能保鮮。
《詩經》記載:「獻羔祭韭。」古時,韭菜用作祭祀,後來,成為進入尋常百姓家的蔬菜。節氣像極了生活中的美學格子,美食則是精神的刻度。人們向來重視春天的第一口鮮蔬,接地氣、補陽氣,薺菜、茼蒿、香椿芽、花椒芽,這個名單可以無限拉長。作為蔬菜家族的老大哥,韭菜有威望,人緣好,逢年過節包水餃,韭菜餡是當仁不讓的首選。當然,忌口的例外。大文豪蘇東坡讚美春韭,「漸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大詩人杜甫雨夜抒情,「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而美學家李漁眼光獨到,「韭則禁其終而不禁其始,芽之初發,非特不臭,且具清香,是其孩提之心之未變也。」孩提之心,點睛詩眼,韭菜滿身孩子氣,包蘊着一顆稚拙的童心。
一場不期而至的春雨,園畦裏的韭菜更水靈了,一夜竄高,韭葉青葱,寬窄不一,像是一年級小學生交的語文作業。這個時候,姥爺披上蓑衣,去地裏看看,草苫子蓋好了嗎,韭菜長勢怎麼樣。想想,潘天壽《好友相晤圖》中定格的溫馨場景:新雨過後,芭蕉之下,好友對坐,「剪韭共加餐」,令人嚮往的自由之境,剪的是春韭,也是人與人之間的繾綣情誼。
雨潤萬物,韭香裊裊,好個人間清醒。
頭茬春韭,味濃,鮮亮,韭葉尖上頂着一層白皮,那是頭茬韭根拱出來的確據。包水餃,三鮮素餡,韭菜、雞蛋、蝦皮,乃是父親的最愛。他從小跟着奶奶學擀皮,又圓又薄。韭菜綠與雞蛋黃,攪成一團春天的色彩,映入眼底是明亮,吃進肚裏是希望。試問,有誰能拒絕一盤韭菜水餃的誘惑呢?
伴隨舊村改造進程,昔日的園畦建起高樓,姥姥家早已搬進樓房。初春的第一口韭香,成為絕響,留有斑駁記憶在風中搖曳。慶幸的是,2012年,西郊蓋韭入選濟南市非遺項目,栽培種植方式得以保護和傳承,老百姓餐桌上的韭菜水餃,又找回了昔日的沁香。
每一口春蔬,都是春天的饋贈,自然的獎賞,唇齒之間,漾起親人般的暖意。西郊蓋韭,不是「蓋的」,頭茬春韭,連着內心的牽絆,抵達鄉愁的根柢,一徑春光緩緩入夢來。
春雨貴如油,春韭金不換。順着韭菜水餃的指紋,我找回童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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