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匯報記者 廣濟)春節熱鬧氛圍籠罩着的深圳街頭,一名蓬頭垢臉、身穿紅衣短裙的女子,拖着行李箱漫無目的流浪,尋覓那片能瑟縮一隅的小天地,尋覓迷失的自己。無人知道她什麼時候到來,什麼時候離開,只知她就是近期引起港深兩地網民熱議的奇女子—在深圳露宿的港人阿桃。香港文匯報記者連日追蹤,終於找到她落寞的身影,透過她的隻言片語拼湊出命運多舛的上半生:她早年隨家人移居香港,曾就讀屯門區內名校中學;中六因「心病」輟學,後又不堪感情打擊,與家人生嫌隙後,到出生地深圳、一個無人知道她過去的城市露宿最少一年。其間,深圳志願人士鍥而不捨地為她點亮回家的路。

●阿桃落寞的身影與節日氣氛濃厚的深圳街頭形成強烈對比。香港文匯報記者廣濟 攝

每名露宿者背後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人選擇性失憶,有人裝作糊塗,甚至自我麻醉。39歲的阿桃就選擇買醉,終日戴着耳機沉醉於自己世界裏。香港文匯報記者幾經嘗試、失敗、再嘗試,日前終於在深圳志願組織「星星之火」負責人阿偉的陪伴下,一行三人在深圳找到這位自稱阿桃的香港女子。

酒不離手 智逐義工

深圳車水馬龍的街頭張燈結綵,洋溢着春節喜慶的氣氛,跟手持罐裝雞尾酒不斷飲悶酒的阿桃形成強烈的對比。與阿桃有兩面之緣的阿偉小心翼翼上前,用普通話向她打招呼:「你認得我嗎?我是上次請你吃飯的阿偉。」

阿桃別過面繼續暢飲,然後突然拔腿離開,起初步速不快,帶着記者「遊花園」;後來她的步伐加快,拖着行李箱向前飛奔,累了就停下腳步,暢飲幾口酒。

●阿桃全晚酒不離手,喝了幾罐。香港文匯報記者廣濟 攝

追逐半個多小時後,她終於在巴士站前停下來。為免刺激她情緒,記者在不遠處觀察,未幾見她情緒稍為穩定,才上前釋出善意,用廣東話說:「我們沒有惡意,只想幫你。你是否需要吃飯、需要去哪裏?(我們)可以提供協助。」

阿桃表現得不耐煩,用純正廣東話回懟說:「唔好阻住我,我要搭車去第二度!」記者惟有返回原地與她保持安全距離,其間只見她疑因錯過一班巴士而大發雷霆,一度踹向巴士站牌。

直到再有一輛巴士到站,阿桃快速地跳上巴士,記者三人也登上車廂,沒料阿桃機智地向巴士司機求助,終於轟走阿偉及其朋友,記者能倖免繼續與她遊「巴士河」。到幾個站後,記者尾隨她一起落車,她才漸漸意識到記者的存在,然後她不動聲色進入一個地鐵站內,淹沒在人來人往的人海中。

●阿桃向巴士司機求助而轟走兩位義工,未發現記者仍留在車上。香港文匯報記者廣濟 攝

從她帶記者一行三人「遊花園」的表現,可見她並不是真糊塗,相反警覺性相當高,但相信有情緒問題。何以一名香港女子流落在深圳街頭?她的事跡要由一年多前說起,從事無家者施援工作18年的阿偉表示,一年多前首次聽說一名香港女子在深圳布吉流浪,「當時有人影到她,身上衣物仍很乾淨,似乎是剛流浪不久。」

10歲居港 中六輟學

去年,阿偉先後兩次在街頭遇到她,同一套衣服及同一個行李箱,但明顯已骯髒不堪,手腳也長期沒有清洗。「她有時情緒穩定肯交談,而且舉止儒雅,思路清晰。」言談間,阿桃透露自己的姓名,慢慢拼湊出其身世之謎:她出生於深圳羅湖,曾就讀深圳筍崗小學,10歲時和家人移居香港。一家人居於屯門時,她曾就讀當區的名校中學,但因「心病」無法升讀中六,唯有放棄學業。

●阿桃在熟食檔購買食物醫肚。星星之火供圖

深圳對阿桃而言,是出生地,滿載童年美好回憶,在這裏她更經歷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她透露,自己十幾年前曾在香港夜總會上班,在深圳養一名男朋友,她就港深兩邊走。這段感情或許令她留下永不磨滅的心靈瘡疤,談到這裏她似乎隱隱作痛,刻意轉換話題。

尚有胞弟 母住中環

阿偉說,阿桃不是無家,只是不想回家。據悉她還有一名胞弟,母親改嫁。繼父早年離世,母親住在中環,阿桃曾於2023年回家,但她向阿偉說:「當時我在房間裏,因為一些事非常生氣、抑鬱,心臟都要爆炸,覺得家裏待不下去,於是又來深圳了。」目前她平時在深圳停車場、樓梯間和地下隧道過夜。

●阿桃有時會在樓梯間宿一宵。星星之火供圖

上月阿偉將偶遇阿桃的經過拍成多條短片上傳至社交平台,呼籲網友幫助她回家,視頻引發廣泛關注,不少香港網友留言稱曾見過阿桃在屯門、旺角、銅鑼灣、荃灣等地出沒,喜歡坐在麥當勞門口喝啤酒,更有網友稱2023年底阿桃曾被深圳市政府協助護送返港,但不久她去而復返深圳流浪。

深義工籲助流浪港人回正軌

自發為深圳無家者施援的志願者阿偉,過去18年經常向無家者派發物資及噓寒問暖。他說,自己過去先後遇過5名流浪深圳街頭的港人,「可能由於地理位置接近,有些香港人因種種問題漂泊至深圳,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他坦言香港露宿者警覺性較高,身份信息亦難以核實,加上溝通上的隔閡,更難幫助他們回家或重投社會,故呼籲香港朋友關注流落深圳的港人,齊心協助他們重回正軌。

阿偉說,在深圳流浪的港人通常較為年長,但不像一般無家者在垃圾桶裏翻揀膠樽為生,他們的外表通常稍為乾淨,「但多數存在精神或心理問題,導致他們難以融入正常生活。」面對交流困難,阿偉盡己所能,利用多年來與無家者交流的經驗和感染力爭取對方信任。他總結經驗說,港人多數是因為創業失敗或事業不順等原因選擇流浪內地。

無家者通常精神狀態不穩

儘管流浪的港人願意接受基本的幫助,但能真正幫他們回歸正常生活卻困難重重。阿偉說:「最大的挑戰在於香港身份證不像內地身份證寫明地址,即使他們願意給我看身份證,我也無法通過這些信息找到其家屬或朋友。」同時,這些無家者通常精神狀態不穩定,難以提供準確的信息,甚至對過去的記憶模糊,增加尋找家人的難度。

自己做生意的阿偉,過去18年利用工餘時間幫助深圳的無家者,至今已幫助300多人,其中約100人成功與家人團聚。他表示,幫助無家者不僅是在幫助個人,更是在挽救一個家庭,拯救生命。

他強調,這些流浪者長期在外漂泊,生命隨時可能受到威脅,幫助他們找到家人、治療疾病、鼓勵工作,才能讓他們真正回歸正常生活。「每一個流浪者的背後都有一段故事,而我們的任務,就是幫助他們找到回家的路。」

【記者手記】迷茫中銳利 糊塗時清醒

當香港文匯報記者第一次在社交平台的視頻中看見阿桃時,冷鋒正吹襲廣東一帶。在攝氏十餘度的低溫下,身穿單薄短裙的阿桃,拖着纖弱的身軀在寒風中,漫無目的在深圳街頭徘徊。她的樣子與其他無家者有些不同—儘管衣衫不整,卻顯得舉止得體,甚至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自尊。她的眼神一半是迷茫、一半是銳利,也正如之後記者近距離與她接觸,總覺得她一時是糊塗、一時是清醒,深藏着難以啟齒的前塵往事,想忘,已忘,未忘,傷疤每當被撩動時,她的自我防衛系統自動響號。

情緒有時穩定有時暴躁

追蹤阿桃的故事,對於記者而言好比一次捉迷藏。上月得悉她的情況後,記者多次到深圳走訪她曾出沒的街頭巷尾,從布吉到華強北,再到羅湖口岸,直到深夜也未能找到她的身影。

志願者阿偉鼓勵道:「流浪者的行蹤往往飄忽不定,找到他們更多的是靠緣分。」直至有天阿偉致電通知有街友發現其蹤跡,記者馬上從香港飛奔深圳。

當日,阿桃的語氣平靜,但始終對外人保持着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感,只有當她安頓下來時情緒才稍微穩定;若走起路來,她的脾氣就不其然發作。當記者跟隨她走了一段路後,她的情緒突然變得激動,甚至在巴士站怒吼,驅趕記者。

那一刻,記者不禁反思:「我們的靠近,究竟是幫助她,還是無形中打擾了她的生活?香港的街頭也有不少無家者,大家似乎不會過多介入他們的生活,或許流落街頭是個人的選擇,我們是否需要尊重這種選擇?還是應當協助他們回歸眾人眼中正常的生活呢?」

從香港到深圳,記者接觸過不同的無家者,漸漸地也明白,他們中的許多並非外界刻板印象中的懶惰者。流浪背後,有着複雜的故事與難以言說的痛苦。阿桃的背影,讓記者感到心酸,也讓記者反思:「我們作為旁觀者,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不過,阿偉卻為記者提供一個答案,他說:「幫助一位流浪者,不僅是幫助個人,而是挽救一個家庭。」哪怕我們無法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也應該努力去點亮一盞燈,或許這微弱的光芒,最終會照亮他們回家的路。

責任編輯: 何雪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