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唐時期,駢文大行其道,諸文盡皆儷辭。韓愈見此,以為有損士風,窒礙儒學傳播,遂高呼恢復古文之道。古文學史謂之「古文運動」由是展開。作為古文家先軀,韓愈提出大量寫作理論,啟發歐陽修等繼承者。觀乎眾多主張,「氣盛言宜」可謂貫徹韓愈的性情。
什麼是「氣盛言宜」呢?韓愈在《答李翊書》指出:「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所謂「氣」,以最簡略的層面而言就是人藉道德修為培養的氣質。修養足夠,氣質自會盛發,以致其言語文字必然適切得當。為了說明此理,韓愈用上生動的比喻:「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人內在的氣驅使言語,就像水浮起物件一般,愈強盛愈管用。箇中原理可追溯至先秦儒家,包括《論語》言之「有德者必有言」,以及《孟子》的「知言養氣」論。
循上述主張,韓愈把「氣盛」落實至自己的文章。既抱持完善的德行,就不必畏縮顧忌,暢所欲言方為得宜。諸如《原道》、《師說》等名篇,每次闡發儒道正統時,他往往使用大量短句,附以排偶形式,形成理直氣壯、言之不絕的勢態。相信聞者未敢應對,已折服於其自信與鴻辭。如此頂天立地,確實有一代文宗的風範。奈何水勢過猛容易失控,文氣過盛則大失分寸。韓愈自己就嘗過惡果。
韓愈諫《迎佛骨表》遭治重罪
話說唐憲宗仰慕佛法,欲迎鳳翔法門寺的舍利子至宮中供奉。韓愈大感不滿,遂撰《迎佛骨表》,極力上諫。此文指出君主禮佛太甚,難免誤導民心,甚至擾亂社會秩序,道理鏗鏘有力。及後質疑佛學出於西域,非中原正統,僅可奉以賓客之禮,亦彰顯了儒家在悠久傳統中的文化地位。若言止於此,憲宗或予以理解。問題在於,韓愈進一步說出不得了的話:以一句「敬鬼神而遠之」為據,他稱舍利子為「朽穢之物」,當「投諸水火」。
他又搬出「高祖之志」,以為憲宗禮佛違背祖訓。最致命的一點,乃文章開首稱崇儒的古賢君長壽善終,禮佛的漢明帝卻是十八而薨,近於詛咒。結果,憲宗執住此段,斥其為臣不敬,治以重罪。
縱然最後保住性命,韓愈的仕途大受打擊,直接影響「古文運動」的聲勢。到底人微言輕,豈能領導文壇?如是者,駢體文風猶盛。
至北宋,歐陽修隔世承接韓愈遺志,鑽研其文、闡發其論。他唯獨抗拒那些狂言妄語,還大力掃除韓愈留下的「奇險」文風。政治地位是歐陽修跟韓愈的主要差異之一,以致前者易於革新文風。然而正因為位居機要、統領百官,就更需要慎言,否則朝政必定混亂。也許受惠於此明智決定,歐陽修真的成了宋代文臣的典範,以及唐宋古文運動的關鍵人物。
●凌頌榮
香港恒生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