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裏行間】「百無一用」黃仲則

黃仲鳴

1960年代的9月，不同現時的燠熱，已有秋涼的「味道」。當時也，家境貧困，一介孤苦少年，忽然讀到一句「九月衣裳未剪裁」，大有感觸而潸然淚下。這句「九月衣裳」，出自黃仲則的詩句。

同一年代，因崇文好讀書，但有一詩句重重擊進心窩；那是「百無一用是書生」，立身處世，眼望前途茫茫，別無技能，遂有後來王強之嘆「讀書毀了我」之感。

那年也，認識一位大哥哥。一夕驚聞他失戀，在一個飄雨的秋夜，呆站於女朋友的樓下，頂冷候她歸來。我陪他站了一會，寒衣未裁，確是冷到不得了，唯有不得不捨他而去。「為誰風露立中宵」，這也是黃仲則詩句，我用來形容大哥哥此情此景確是貼切。

在那淒苦的日子裏，黃仲則的詩句陪伴了我那孤寂的日子。1980年代，在坊間看到一部《黃仲則詩選》（劉逸生主編，止水選注，香港三聯書店，1981年），大喜，購之，每日擇一二首，吟之，不勝欣喜。這位清代乾隆時的詩人，與我名字僅一字不同，倍感親切。況且，他少年的痛苦遭遇，實有同病相憐之感。這部書失落已久，近日清理書山，得之，大喜也。

「九月衣裳未剪裁」句，出自《都門秋思》四首之一：

「五劇車聲隱若雷，北邙惟見塚千堆。夕陽勸客登樓去，山色將秋繞郭來。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全家都在風聲裏，九月衣裳未剪裁。」

「百無一用是書生」出自《雜感》：「仙佛茫茫兩未成，只知獨夜不平鳴。風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倖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雖自稱「百無一用」，但被他看上眼的也沒多少人。止水注曰：「『十有』二句：我（指黃仲則）所遇到的人中，只配讓我白眼相對。我也知道，百無一用的該是像我這樣的讀書人了。」止水又說：「兩句寫出黃仲則的人生態度，他的好友洪亮吉寫的《黃君行狀》中載：『君美風儀，立儔人中，望之若鶴。慕與交者爭趨就君，君或上視不顧。於是見者以為偉器，或以為狂生，弗測也。』可見詩人與世相違、孤芳自賞的性格。『百無一用』句，是自嘲語，是憤激語。」

「為誰風露立中宵」，出自《綺懷十六首》第十五。讀這句子，使我想起李商隱《無題》的「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句，「風露」見高啟《蘆雁圖》：「沙闊水寒魚不見，滿身風露立多時。」我那位大哥哥慨情而多愁善感，和黃仲則真有古今同概之感。

黃仲則一生「貧病愁苦」，論者說他學李白，但我讀之，卻無李白的豪邁氣，更無風流氣，滿紙淒酸。回首我少年的漂泊生涯，確是不堪回首月明中；今已9月，但已不憂不懼寒衣未剪裁之苦矣。然，那位大哥哥已人間蒸發數十載，不勝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