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月的香港書展,儼然城市之光,自行發亮發熱。一年一度,老老小小帶着拉桿箱趕場,排長龍聽名家講座、大肆採購一年的精神食糧,就真有了過節的形式與氣氛。中國當代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獲得者蘇童這次作客書展,在記者鄭重其事地追問中,回憶起第一次來香港時的印象。那些零碎又悠長的畫面中,閃過一個穿着綠色短袖絲綢襯衫的內地小伙,和有着卡夫卡心靈的香港女孩……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胡若璋
1994年的夏天,蘇童首次來港,參加香港電台的一檔文學節目。當時從內地赴港,出境手續繁雜,卻也沒消耗掉蘇童對「東方明珠」的時髦想像。在此之前,他已經去過海外一些國家和地區,進行過文學的對話和實踐。
這條去過海外的補充信息,蘇童覺得有必要強調,「因為我已見過一些時髦的世面,」他說,「但你能想像一個穿深綠色短袖絲綢襯衫的男人,帶着他對香港文學的想像走來嗎?」很快,蘇童就被迎面而來的目光打量了,即使對方想禮貌掩藏好眼底那一絲好笑的神情。
「我是個作家,當然懂。」着錯衫帶來的不自在感,讓蘇童恨不得立即打開箱子更換一件。結果呢,同款不同色的藍色絲綢襯衫靜候着他。
笑談中,30年前的夏天,那件便宜的綠色短袖絲綢襯衫令蘇童經歷香港的首場文學對話之餘,也對服飾的色彩、材質有了切身的侷促和窘迫感。
進出香港多了,蘇童也和此地有了人情物事。如果把「香港」當作一個形容詞?蘇童揮揮手說:「我性格一點也不『香港』,但在吃方面有『很香港』的一面。」
香港的文學口味仍是通俗流行
同樣是愛吃、精細且挑剔,可以這麼說,香港也似一席流動的饗宴。但在文學的主題餐食中,蘇童認為,香港的口味還是通俗流行的。相較內地,嚴肅文學更少滲透到市民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平實的語調中,蘇童也說,在國際化網絡程度很高的香港,在文學的海外交流方面並不積極。時至今日,還是如此。
有其客觀原因,也有蘇童自己的經驗和觀察。早年內地大批文學愛好者,憑借自己的外語興趣和背靠着的高校外語系、社科院、研究院等平台的供養,翻譯了大批海外名家經典。這些也構成內地一代文學青年開眼看世界的有機土壤。蘇童所說的「一代」,年齡跨度從60後到70後,也包括80後們。而上世紀九十年代已被國外讀者熟知的蘇童也粗略算過,自己的作品曾被翻譯為英語、法語、意大利語、韓語、德語、荷蘭語、日語、西班牙語,也有葡萄牙、北歐及東歐的語種,各種翻譯文字版本加起來超過50種。這是內地作家來去自如,對話中西文化不同文明的底氣。
如今,積極建設中外文化藝術交流中心的香港,在文學方面也待發力。
做過兩三日編劇 發現了自己的脆弱
今年香港書展以「影視文學」為題,再開流行文化場域的盛宴,蘇童亦肯定影視對文學產生的傳播能量。
早在多年前,他的《妻妾成群》《米》《婦女生活》等多部小說就均已被改編成為影視作品,其中影響和話題度最大的《妻妾成群》,1991年被張藝謀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嚴肅文學的影視化改編,對於作家後續的創作而言,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這個問題雖老生常談,但在書展的主題之下,蘇童應景作答。
「不幸是不存在,但是否幸運得看你是否幸運。」蘇童再三強調,並不是在玩繞口令遊戲。是否幸運,在他看來,首先得看碰上了誰來改編作品,誰來演小說裏的人物故事。
小說能和導演張藝謀、演員鞏俐產生影視劇改編關係,蘇童肯定自己的幸運。但影視劇的改編,是否要忠於原著?蘇童有自己的鮮明態度:除非自己參與劇本創作,否則影視作品是導演的。
編劇的工作,蘇童淺嘗過。幾日下來,他驚慌地發現了自己的脆弱。「寫小說的人可以主導一個體系,沒有人想介入且來破壞這個體系;但影視劇尤其是電視劇,是一場集體的審美和創作,原著作者置身其中往往很脆弱。」蘇童自覺應付不來,四面八方趕過來的聲音,都在問你現實題材裏的邏輯細節。
例如,一個人為什麼拿了一把鏟子?再或者是,明明前面是老婆在切土豆,為什麼你卻在炒小白菜?諸如此類的邏輯爭辯,如果是寫小說,蘇童覺得,這些都不是問題,但做影視劇這些問題問得他快原地崩潰。
「這讓我恐慌,因為我發現他們每個人都說得合理,那我還怎麼寫作?」蘇童的編劇工作初體驗,是發了一身冷汗的感覺。
會迴避掉一些生活的「地氣」
成名成家,日常的社會活動場景和出行軌跡,似乎都走在「雲端」,一如此刻,坐在星級酒店的咖啡吧,窗外的維港霓虹若遠又近。對於作家來說, 為了日常書寫的「地氣」,還需要再刻意去走入人群嗎?
「這個問題很好作答,有的鄰居有時我會多看一眼,因為我老覺得他可能會進我的小說……」蘇童舉了一個十分慘烈的例子。曾經所住的小區發生過一件慘案,滿城皆知。一個三口之家,女主人患癌離世後,父親殺了自己的獨生女兒。這個故事發生在內地股災的那一年,這個父親原本算得上成功,而他殺害自己女兒的原因是他不放心把她交給社會。
但這個鄰居製造的慘案,蘇童至今沒有勇氣去書寫,如今說起,他還是會快語速帶過。創作的「地氣」,其實就是當你確定要描述它的時候,抱持着怎樣的心情。蘇童也說, 現實的許多「地氣」,它不僅是熱的,也可能是寒冷的。
「生活無處不在,生活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就是少看一眼和多看一眼的區別。」蘇童耐心地給出他的看法。
文學就像維他命
又或者說,文學其實就像維他命,對大多數人來說可有可無。蘇童確實早有發現,很多長壽村裏的老人活到90多歲,不知維他命是什麼,但也能過很健康的一生。
喜歡吃肉不愛蔬果的蘇童,常年在吃維他命。身為作家,蘇童也思考過,文學對於什麼人來說似維他命呢?有一定知識打底的人,他才會主動尋求維他命的微量元素補充。就好像文學並不能給人解決任何具體的生活問題,但日常閱讀的人,可以獲得安慰和疏導。
知情識趣如蘇童,近年在出席一些文學活動的現場時,總逃不過被追問:下一部長篇大約在何時?「我都有點不好意思。我一直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寫了快10年。」他沒有在偷懶,確切來說,是總不太滿意,經常兩三萬字的內容直接被扔到垃圾箱。
年輕時,心中多澎湃。蘇童眼睛裏的自己寫作沒有缺點。恰好呢,這種初生的自信又能產生無窮的寫作能量。怎麼說呢?就是一下筆,長篇自己駕輕車、走熟路。第一部小說《米》,六七個月寫下來蘇童眉毛都不皺一下。
現在的寫作狀態,怎麼來類比呢?蘇童思索了半分鐘。
日常和植物相處的人,大抵心思柔軟和細膩。蘇童也養花看樹。家在南京的直觀好處,即,植物享有鮮明的四季。和香港、廣東的常綠型灌木不太一樣,他時常在南京的落葉型喬木裏看到當下的自己。「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那掉完葉子的樹枝,在等自己的來年。」蘇童也積極回應,最新的長篇今年秋天會交稿,最快明年能和讀者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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