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 雲

當河邊輕舟繫於清淺溪水處,佇窗望戶外微雨綿綿。急雨驟起又歇時,漫步長亭外,草中蟋蟀齊鳴。似是夜歌情話,蟲鳴鳥語自醉人。亭水,沒有柔嗓玉音,卻兀自枕着滿池微瀾輕吟;醉夢,似那抹嬌羞傳來幽香淡淡,恍若縷縷嫣紅於塵外一方脈脈輕舞。

以花鳥蟲魚為摯友,方能身心同在、物我相通。在多情花鳥的世界裏,讀蟲魚花鳥,其實也在讀我。明代,蘇州隱士王賓居於西山,太子少師姚廣孝與王賓為昔日好友,到西山尋他,姚廣孝對王賓說:「寂寂空山,何堪久住?」王賓答:「多情花鳥,不肯放人。」此間王賓與姚廣孝的詩意對話,正印證了「寂寂處反多情」的妙理。

且於寂寂處,流連往返;在心心相印處,駕扁舟數清風幾縷,賞天高雲淡,不肯放己歸。心情在高遠的天際,沿流雲一條伸展開去,輕雲拖着金斗篷,使着性子,好個揮灑風情。一群鷗鷺在荷藕邊嬉戲飛落,一會兒落入荷藕中,一會兒挾帶着水花騰空飛起,似是回想李清照闖入溪亭藕花深處的情景。

楊柳岸,曉風殘月。北宋柳永素以花香渡酒為樂,今人不妨效其攜好友親朋,十里不遠,說笑中行過一程又一程。或生機勃勃,或嫵媚嬌羞,岸邊雖花落香飄轉瞬即逝,卻帶來無盡歡樂、幻想和神秘感。一片煙波,大大小小的河汊相繼勾畫點染,肆意書寫着水與泥的靈肉相搏,河與海交匯,人與水相知、相容。

以青濃染底,嗅馥郁淡雅,溫脈脈柔情;以綠瘦襯紅,賞花鳥風姿,訴糯糯濡沫。多情水流無燥鴰,月痕皎皎訂明華。今季花鳥存雅致,梨雲題壁落鴻爪。水路,有紅肥綠瘦的幽靜之夢;山間,寫醉夢今朝的胡樂不歸。姚廣孝勸仕,其心不在此山中;王賓卻為花鳥所役,源自觸目皆關情。

陽光在林間漫射,青山邊頂早已被照亮。霧靄煙氣降紫色,岩石在黛、白兩色錯雜中露出強健的肌肉,微黃的苔蘚是不是它的領帶?一叢叢綴滿露珠的黃芪公子,在金燦燦、明晃晃的蒲公英輝映下,顯得那麼俏麗迷人。蒲公英若婉柔小女,立窗遙問:黃芪公子可多情?青山依依施粉黛,從不缺花鳥殷勤探問;須知,林中才子佳人有幾多?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胭脂紅處細雨喘,且看醉墨淋漓,縱筆寫就如夢令。看那濃霧瀰漫的盆地,在陽光的攙扶下從乳白漸漸顯出黑白兩色的民居群。縱目望去,在鬱鬱蒼蒼的地平線上,一帶徽式建築赫然巍聳,山牆和院井輪廓分明,連微細之處都極具歷史深沉之美。在桃林、杏海和梨花溝那邊,翠鳥、布穀和數不清的麻雀都醒來了,周遭充滿了牠們清亮不絕的鳴叫聲,猶如無數小鈴鐺在耳畔叮鈴作響,以致讓耳膜絲絲發癢。空氣中散發着霧氣、露珠和青草的氣味,恍若這氣味——也有鳥兒多情的音素在款款游弋。總之,花紅辭柳色,醉看枝頭鳥兒作詞唱芬芳。芳華款款情深,一任笑迎癡心鳥,真是「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莊子《逍遙遊》曰:「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徒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莊子在浪漫鯤鵬狂想之餘,同時主張——質樸混沌的大自然最為完美,且至高無上。大自然若失掉天然本性,再好的東西也是不美的。花鳥之道,在乎虛動之間。秋冬山間,那獨有的虛無和空白,也是花鳥綿延的生命與生氣的另一種方式,更是人的生命靈動之遐想空間所在。從來花鳥似知己,相攜相顧,相戀相思。擷一抹心香,與花鳥共譜相伴,紙短情長,乃歲月留香也。

夫山空之不見,則花鳥蟄伏之林密。花鳥躁動於坳喬壑灌之上,則山淺而見哉。花鳥將炙人的喜悅投射於樹上、樹下或林中,因這是牠們的家。在茫茫大山,花鳥也是隱居的。真心尋牠,才能找到。眼不見花鳥心中有牠,才是鍾情大自然者的心經。就像天空萬里一碧,雪山腳下還須幾抹淡紫色的雲;山寂空空如也,心弦邊上總會有幾枝臘梅、三兩喜鵲在顫動。

願君與大自然相守無憂,恬然自得,浮華撇去又一生;祈君心間清明如畫,片語寄情,花塢樽前靜飲春茶。赫爾曼·黑塞《荒原狼》有曰:「有錢又有閒,當然幸運;倘不能,退而求其次。我寧做有閒的窮人,不做有錢的忙人。我愛閒適勝於愛金錢。金錢,終究是身外之物,閒適卻使我感到自己是生命的主人。」

當追逐名利的灼熱——變為山間的清涼和新月的柔光,幽藍的星空中,新月帶着半圓形的白閃閃的光暈,恰如月下相悅者由纏綿悱惻到一往情深,已能深入對方的內心。其實,這種超曠空靈,並非如鏡中花、水中月,也不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而是超然象外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藏匿山間的鳥兒,目不能自見,鼻不能自嗅,舌不能自舔,手不能自握;耳卻能自聞其聲,心亦能自留其芳蹤焉。田野綻放的花兒,彩色、斑斕悅人目,清香、馥郁誘人鼻,輕甜、酸適迷人舌,綽約、優雅令人握;至於花朵之開合,屏息之時耳能自察;花兒撲啦啦躍動,心亦能自覺其欣喜耳。

多情花鳥不放人,一如迷人的孤獨和孤獨的迷人。千山看斜陽,斜陽亦看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北宋處士林逋隱居杭州孤山,不娶無子,而植梅放鶴,稱「梅妻鶴子」,被傳為佳話。是啊,此間空氣靜謐得——能聽清充滿神秘美的鶴聲和斑鳩響亮而單調的鳴唱,天籟寧靜如斯,還有什麼比這種情境令人陶醉呢?黃昏過後,月亮升起來,金黃金黃的,徐徐穿過一縷縷輕煙似的雲,向上,再向上。突然,月亮高高地升起來。那圓圓的臉上,帶着溫和的笑,靜靜地望着梅林,並與林逋在梅窗前相會;金燦燦的月光灑進室內,窗和床都染上了月色和梅韻。歷史人物,大多像晚間拖曳尾羽的長雲,但林逋卻彷彿在疏星間眨着眼睛和後人說話。月亮隱沒在黑魆魆的樓群後面,但還有微光在抖動。

清晨,一路走來,沿途花落花開,鳥兒飛去又飛來,沒有那種心靈堅守,又會有多少無言的觸痛,狂野不堪的風吹散了相聚相散!托爾斯泰說,自然界中有一種恬靜的美和力,只是你的心靈是不是駐紮下來了?不能因偶爾一縷玫瑰紅投射到你的心幕,就把心間瑩澈付之一炬。如果心中碧草綠樹、鳥語花香是你的底子,那裏滿含着無盡的感情和力量,請不要輕易把它遠遠地拋在空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