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 雲

蔣方舟說,她特別喜歡俄國作家契訶夫的一個短故事《吻》。講的是一個胖胖醜醜的下級軍官在聚會的時候,於黑暗中被一個女人錯認,結果被人家吻了一下。這個吻,深深地震撼了軍官。他非常想告訴全天下,但當他開始向別人講這個故事時,竟發現不到一分鐘就講完了,而且是那樣乏味和乾癟,他的語言和敘述連自己都難以感動。

在這個時候,蔣方舟有個設問,天底下的作家是幹什麼的?她自答道,作家就是有能力擴展這個看去有些「乾癟的吻」的那些人。吻的時候,空氣的濕度與氣味,黑暗中濕潤的眼睛隱約閃爍的光,吻落在軍官臉頰上的觸感……不一而足。她甚至講,一個錯誤的吻,並非無所輕重,可以像一個世紀那麼長,也可以像一場世界大戰那樣重要。

這也許被認為是自作多情,也許被嘲諷是沒話找話的無病呻吟。但是,從另一角度去觀照,這就是思維火花的碰撞,極大地補充了人類真實交流的局限,它不僅僅是由話語組成的,而且是由無數個可以回味的細節相互迂迴交錯完成的。那些空氣忽然安靜的瞬間,那些詞不達意的心知肚明,那些遠處恰到好處響起的音樂、緩緩升起的月亮、悠然亮起的燈盞等等。正是這種游移不定、難於捕捉的神思以及疑惑中的肯定與否定勝過了事件本身。

索倫·克爾凱郭爾在《誘惑者日記》一書中,曾幽默地提到在叔叔的大宅子裏,「整個晚上你都會聽到一種聲音,彷彿有人拿着蒼蠅拍四處轉悠:原來那是戀人在親吻」。德國作家的比喻來得更加形象:「親吻所發出的聲音,就像是奶牛在奮力地將後腿從沼澤地裏往外拖。」而丹麥學者克里斯托弗·尼羅普卻說:「吻和愛情,就像一對孿生姐妹,但現實卻常常分離。」

有時,小小的一吻,竟蘊含着非凡的人生奇遇。葛蘭達·密拉德著的《黑暗中的輕輕一吻》是一部具有純正品位的長篇小說。這位作家很講究小說的結構和技巧。那個黑暗中的輕輕一吻,既讓人心焦又欣喜,卻在小說幾乎要結束時發生,且與男女之間的情感無關。這個吻,有感動和欽佩,更多的是一個大姐姐對小弟弟的親情;它非常潔淨,很難與「戀愛」扯在一起。正因小說帶給人們諸多新的思考,才擁有不一樣的思想厚度。

作家既然能把一個吻變得非常隆重化,那麼就要形成重要人物的形象塑造,不斷穿插曾經故事的沿革、情節的聚焦以及場景的挪移。有一位中文系老師在給同學們解讀《簡·愛》時,就把作家的擴展能力分解為「成長與離開」的4幅插圖進行有效辨析,請學生談談哪一幅最能體現《簡·愛》形象。從而,巧妙還原和演繹當時作家對人物形象絲絲縷縷的感受,結合具體細節的設計,在分辨中明晰主人公的成長價值。

當然,學生們參與這種有趣的活動,絕非要與原作者一較高下,而是對怎樣「擴展吻」進行個性化的書寫,描繪心中的景色、人物、事件和心理游移與堅定。在還原、演繹小說《台階》時,一位老師邊說邊問:「請同學們給這篇小說配幅插圖,你會畫些什麼?」有位同學借助文字畫出了插圖,並發言道:「『父親坐在台階上抽着煙,煙霧繚繞在他的頭頂』;我覺得父親的形象與煙霧繚繞的意象很搭,台階上卵石或瓦片踏實有根,而煙霧繚繞則凸顯了父輩歲月的滄桑。此時,『我』應在邊上陪着父親,也就是陪一段歷史,這樣會變得非常厚重。」

吻,是愛的歷程,也是情感的里程碑,更多時候是便攜式的溫馨。美國作家威廉·杜朗講過一個感人細節,他在車站外,看到一輛汽車裏坐着一位年輕婦女,懷抱一個熟睡的嬰兒。一位中年男子從車站出來,逕直走到汽車旁。他吻了妻子,又輕輕地吻了一下嬰兒——生怕把孩子驚醒。美國女作家奧黛麗·潘恩風靡世界的兒童繪本《魔法一吻》:浣熊媽媽為安慰不願上學的孩子,在孩子手心留下了「魔法一吻」;並告訴它,住在學校裏,只要把手心貼在臉上,媽媽就會透過這魔法一吻安慰它。

作家的人物形象或場景意象,從來都是以文學語域為其主場。像「一個錯誤的吻」這種物象一旦進入作家的構思,就帶上了作家的主觀色彩。這時,作家的審美經驗在進行不斷地淘洗與篩選,以符合作家的美學理想和趣味;另一方面,又經過作家思想感情的化合與點染,滲入作家的人格品味和思想頓悟。難怪非凡的馬克·吐溫這樣說過:「他親了她一下,那聲音就像是一個人砍下了牛角。」

風帆吻着蔚藍的水,猶如白蝶與藍蝶在交錯。圓圓的明月照在當頭,看那青色的雲朵追慕着銀色的明珠。詩人李商隱是把「一個個錯誤的吻」發揚光大的詩人,因為細膩迷離的愛佔據了他無與倫比的靈感空間,他的「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已聞佩響知腰細,更辨弦聲覺指纖」,因說不清的奇思異喻、類比聯想,朦朧、唯美又晶瑩,令人於恍惚中嘆賞撫思。

一位男作家與一女作家聊天,女作家偶然說起日本女作家江國香織的短篇小說《公爵》:「每次看,我都會流眼淚,那個吻太感人了……」「公爵」是主人公特別鍾愛的一條牧羊犬,它在聖誕節前夕老死了。身為少女的「我」不能抑制悲痛,此時出現了一位少年,他陪伴「我」度過憂傷的日子。而在聖誕節這天,他用一雙依依不捨又深邃無盡的目光凝視着「我」,接下來,男孩吻了「我」。

當時少女莫名驚詫,不是因少年吻了她,而是他的吻太像「公爵」的吻了。小說結局竟是「公爵」幻化作少年與「我」做伴,並在聖誕那夜與「我」做最後訣別。少年對「我」說:「我也好愛你啊。」作家江國香織把少女對「公爵」的深情,昇華成魔幻般的迴環,然後再回到現實。「『公爵』特別會接吻」,江國香織用奇異的復活抒情手法,讓「公爵」與「少年」的形象巧妙重合,既相親相愛又春風化雨。

江國香織從「男孩」的吻着筆,對人物影像的疑惑和歸位拿捏細膩。其文字輕靈、透明、純淨,餘韻裊裊,需細細品味和體會。《公爵》這篇小說清淡寧靜,但此間的訣別撕心裂肺,依依不捨和吻的暖流,如在讀者身上降臨。我們總說,與熱愛的人和物告別不要悲傷,但生與死、永恒與幻滅,那種肅穆和不可玷污的深情,真的難以放下。彷彿嘴裏重複着「再見,保重!我要對你說這句話,一定記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