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大地的另一個身份，是詩人。每年秋季，它把芳華耀眼地放出來，都會與天空談詩，不管天空願意不願意聽，總會把自己寫的詩唸給天空聽。它經常重複的詩句是：我的身體負載着諸多的生命/如此豐腴/像紀念碑一樣高高聳起/不知道是種子的能量/還是風雨調和的秘笈/我接納，我孕育，我捧起。

是的，大多數生命的體感來自於大地。它那麼寬厚那麼具有魔法，堅貞不渝地跟在太陽身後，感覺自己永遠像一個少婦。大地歷經冬的蟄伏和休憩，迎來春的悸動、夏的豐盛和秋的斑斕；喜歡讓諸多的生命說話，喜歡神采飛揚地笑，喜歡田間地頭人來人往。秋的大地，那是大地生命之上的一道彩虹，橫亘於季節叢林中，途經蜿蜒又漫長的夏季，變得五彩紛呈。豐收的回歸，誠實地記錄秋的精彩；同時，也體認生命的又一次凋零。在冬來臨之前，甚至頑強地生出迷人的瞬間虹影。

秋的大地，讓諸多生命有所覺知什麼叫亢奮，而不再渾渾噩噩。當共慶輝煌時，有智慧的人們卻漸漸斂起鋒芒，開始韜光養晦。有時，幾個獵人會沿着大地的溝底，拐上幾個彎，走到盡頭才發現狡兔三窟的痕跡。秋的大地，漸漸裸露出土色，卻用容納、不動聲色甚至玩耍與每個赤子廝守。多像溫暖的母親啊，寒冬來臨前定會有所教誨。給孩子的心匣存放悠遠的伴隨，用啟智的燈點亮——孩子心中每一滴秋晨的露和每一座黃昏的橋。

大雁南飛，野菊綻笑。高掛盞盞紅燈籠的柿子樹，綴滿串串瑪瑙的葡萄園，燃燒團團火焰的高粱穗，碩果纍纍，誠實飽滿，美麗妖嬈。當成片成片的莊稼撲回大地母親的懷抱，金秋的陽光把秋的水分擰乾，秋野之外的村莊裏每盞燈火都閃耀着來自大地的笑容。大地的笑容，在這戶人家臉上，也在那戶人家的計算器上。他們是大地的代言人，是他們不讓大地上的雜草瘋長，是他們閃爍着「大地棋盤」的思維燈火。這些燈火，連起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綿延向遠方，星星點點，散落在秋的原野上。

每家每戶的秋香之院，是耕耘收穫之院，是真誠守定之所。「雨乍晴，月籠明，秋香院落秋蟲鳴。」秋風明月，秋之香氣灌滿院落。有一段真摯的愛情故事：學子胡泰成與莊上的秋香姑娘感情很深。胡泰成發誓贏得功名迎娶秋香，秋香也堅稱非泰成不嫁。但胡泰成應試三載不第，竟心灰意懶，諸好友都言他被姿色頗佳的秋香鬼迷心竅，才致學業耽誤。

秋香聽後，果斷提出——不要泰成考取功名馬上嫁過來，並一定讓夫君考取功名。胡泰成聽後十分感動，二人結為夫妻。因胡泰成喜與朋友豪飲，秋香過門所帶金銀首飾，漸被他耗費殆盡。秋香不惱不怨，日夜紡紗織布，即使每餐喝粥也甘之若飴。一直生活十多年，胡泰成悔意頓生，遂發憤苦讀應考。因缺少路上盤纏，竟半夜哭泣。

秋香笑意盈盈坐在織機下，讓胡泰成於內屋牆角挖洞，挖出銀子500両。原來這些銀両是秋香拚命織布掙來，一點點偷埋此處。泰成向秋香深施大禮，赴考場，終及第，被委以縣尉，後薪俸愈來愈多。8年後，秋香勸泰成自官場退隱，泰成從之。後泰成在家鄉為愛妻建「秋香院」，一直相攜到老。

這個秋香，多像秋的大地的形象化身。不急不躁，默默奉獻；又勇於在秋香中修倉，在榮光處適可而止。秋的大地必然是這樣的：從醉意外露的山巒，那種收穫的圓滿再也留不住，咔嚓地一閃，將花樣的容貌、顏觀寫成一首耐人尋味的詩。

秋的大地用自己與天空談詩來啟迪每一顆心靈，將人們嫩弱的心鍍上金色的光輝，使細碎的步履更加堅實。

秋的大地，總令我這個人想到一股說不清楚的感情。秋的大地，當我面對它，原本單純的我，變得十分複雜。秋的大地像一面鼓，映現我內心的倔強、美麗；感受悠遠的淡淡苦苦的同時，也感受奮爭。

想起小時候，到即將開鐮的稻田溝渠摸魚，我順了渠摸了很遠，甩下很多的夥伴。到發覺時，只我一個，我太疲憊了，望望四周的稻海，我不認識這一片土地，有些後悔。我太渴太餓了。一轉眼，望到秋的大地，黃澄澄那麼好看，幾乎讓我驚呆了；定了定神兒，我又發覺藍天那麼高那麼美，又給了我勇氣、給了我堅持的力量。秋的大地給予秋空詩歌的內涵，幾欲使身邊的秋草——也散發着淡淡的詩香。

秋的大地必然是這樣的：滿地的豐收景象繫着少年的心，秋風把所有的樹木都攻陷了，少年的心卻沒有蒼老，而是堅韌、湛藍了。後來，高考了、落榜了、復課了、上大學了，一望秋的大地，我的心就踏實；一望秋空的藍，我的心就緊。秋的大地和秋空帶給我太多的失落，又賦予我太多的超脫。

超越自己的同時，必然會失落溫暖，秋野和秋空那麼遠、那麼美、那麼純淨，失落溫暖的我，卻看到了自己。我面對秋空的誘惑，我相信堅持。鳥兒可以丈量天空，人兒可以丈量大地。但我的心喲，卻在秋野收穫後的秋空。是秋空的高度、深度和通透度（或叫澄明度）——使我永遠是個孩子。那渺遠的情境總令我叫喊，叫喊出來有些傷感，但那種聲音卻堅定我，咬着牙走下去。不然，我無法面對大地之秋。

我想起每年秋的大地和秋空的藍，驚人地相似；但是，我的心愈來愈接近那片遼遠。每當得意時，一面對秋的大地和秋空的藍，我便知該如何細細把握；每當失意時，一面對它們，我並不在意，還會孜孜追求。大地之秋讓我走出溫暖，走出自憐，一年年成熟、豁達、堅韌，我愛自己，愛我的工作，愛生活帶來的磨難和苦澀。永遠感激秋的大地和秋空的藍，我永遠是它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