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 雲

周六那天,金色的陽光也起了一個大早。我和妻子一起深入山林,去聞陽光在野外脆生生香噴噴的味道。陽光用它美麗嫵媚的手,拍着我們的身子,笑瞇了自己的眉眼。

聞得見天的氣味、雲的氣味,甚至泥土和草叢中看不見的蟲子的氣味,以及南風從清河帶來的水的氣味。這些氣味,緩緩地在純純的天空、悠悠的白雲、淡淡的清風中彌散。人在透明的寧靜中向上走,雲風從身邊一點點經過,卻有一種凜冽而溫柔的感觸。我自己彷彿也是行雲中的一朵。

喜歡山林氣,家裏客廳裏總要放一尊樹木的根雕。山林的氣息從根雕的鋸截面不時襲來,與家裏書籍、茶、宣紙、水墨和畫作的味道融為一體,這就是清歡所在。每逢初夏時節,物業公司總會來小區割草坪,那幾天,芬芳馥郁的草汁味便從樓下飄過來,聞到那種飽含陽光的清草香,我的心變得像小鳥一樣雀躍。

在端午之前,去野外拔幾株艾草,一嗅到那藥香的氣味,我的心就醉了。若拔到的艾草特多,就把艾葉擼下曬在陽台,吃嫩艾葉餑餑;艾葉老了不能再吃,就用臉盆放在煤氣灶上煮艾草水洗腿泡腳,有時也會抱上滿懷的艾葉放在臥室驅蚊。艾草氣味讓我墜入時光深處,微醺又沉醉。人生亦如艾草,熱烈而有馨香。艾以清香溫熱驅寒涼,乃至氣脈柔順。

從小生長在山村,特別熱愛山林有味的情致。工作閒暇之餘,我喜歡和妻子結伴到山林裏兜兜轉轉,為身心尋求空靈、靜謐、淡然的心覺之味。當我們一路奔跑又艱難跋涉,到達山林深處,見證了詩情畫意的朦朧婉約,領略了清奇素雅的優雅別致。山林近與遠大有不同,前後左右鬱鬱葱葱的樹木與極目四望黛色雲煙的浩渺,配合得如此和諧完美。走在山林,看見有不少來此踏青的人拿一把挑鏟,蹲在地上搜尋。薺菜色如翡翠,葉帶鋸齒,吃在嘴裏有點兒澀,輕嚼幾下卻口齒生香。蒲公英舉着小黃花匍匐着釘在地上,只能用挑鏟從土中將它連根挑起。回想小時候,挑苣蕒菜和蒲公英是最有趣的課餘活動了,可以到山林玩,還有得吃。

當成人之後,每天忙碌奔命於生計,離開山林多年又多時,但山林的清歡會永遠活在我們的血液裏,山林的天然悠長永遠駐在我們的魂魄裏。這些原因,可能就是我和妻子過度歡喜地在山林中直接與陽光、白雲對話的緣由。把身心融入眼前的情境,難免會漠視遠山的威儀。漸漸地,遠山在甜適的空氣中散播着一種類似馬齒莧的苦澀氣味。

順着蜿蜒曲折的山林小路爬行,一覽山林的萬種風情,山林靜謐安詳的神韻讓我和妻子內心激動,此刻與山林如此貼近,血液中似乎流淌着山林氣。在山林裏找個地方,躺着或坐着,便能感到自己的快樂和幸福氤氳在這濕潤清香中。抬頭遠看,遠山堅毅地駐守着,卻已在起起伏伏的簇擁中——張揚出深綠色的天然流線,彷彿用幽靜的微笑訴說着自己野性的驕傲。那層層的林海綠濤,時時閃耀着綢緞般柔嫩鮮亮的光澤。

當把目光從遠山收回,我的內心漂浮葱蘢的清香,腳下也多了幾分內力。走着走着,妻子發現了一個淺潭,淺潭中有不少自在的魚兒,游走得很迷人。妻子情不自禁地說:「哎呀,你看看,潭中的魚真的好快樂啊!」我竟學着惠子說:「你又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好快樂呢?」妻子看了我一眼,突然明白我的用意,就以莊子的口吻說道:「你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呢?」之後,我倆就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山林之中傳響、飛翔。

似乎竹林、小樹也在清風中颯颯地響,好像是它們聽懂了我們的笑聲。在我的頭腦中,忽地閃出「風篁成韻」這幾個字,眼下的景致——不正是南朝詩人謝莊《月賦》之景嗎?一想,山林能肯於把綠色、花、果拿出來,就會把清美、動靜、滴翠的錯落,還有美好的靈魂全都拿出來,能不擁有諸多迷人的意蘊和情致?

這麼多這麼多的幽美,這麼好這麼好的心境,也許,只有在山林才可領受到。起碼,山林中存活着這麼深入人靈魂的氣息。每個心靈都可以得到慰藉,每種深情都可以得到滋潤。在這裏,每個人都可以、都能夠把詩寫在樹葉上,寫在草葉上,甚至寫在露珠上。因為,山林準備了一千盞一萬盞一億盞——任鍾情它的人隨地揮灑的詩情和畫意。山林的豐饒養育了山民,山林的寧靜涵養了我們每個人。在久違故鄉山林多年後,我依然眷戀身在山林的那種魂牽夢繞,其他地方只是浮雲。時光迴環無處不在,有時像一股細流與另一股細流彼此交匯。昆德拉說,人的一生注定扎根於前十年,現在我一次次踅回山林就是有回歸童年的無盡歡愉。就像山裏花事從沒有一曲終了,邂逅一叢黃燦燦的羊躑躅,還要俯身傾聽梔子花講述迷人的故事。

妻子走在山林中,我看到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她的臉上,她愈發嬌美起來。山林的氣味,無疑是嫵媚之手,能把女人變得美麗純真,把男人變得睿智浪漫,在清澈、寂寞的山野中,似乎包藏着無數讓人探尋的深奧玄機。為什麼畫家梵高喜歡輾轉各地鄉村旅行作畫,「到很遠很遠的鄉村去,與大自然交往」?梵高說,鄉間「是十分美麗的,每一樣東西都在說話」。他甚至給弟弟西奧寫信,勸弟弟「不要在巴黎尋找幸福,也不要在美國尋找幸福」,「到鄉野上來試一試吧!」他那充滿生命張力的《向日葵》,似乎包涵着梵高身上那股最樸素、最徹底的「鄉野的氣味」!

鄉野的氣味、山林的氣味,都是活在清淡之中的深厚況味。這種疏淡的清歡,似「似苦又甜」的低回品味,似「九層高塔」的氣味,之中飄盪着淡淡的幽香,之中傳達着鼻息的欣悅,之中播發着貼近人心的感動,之中透露着淡看世事沐清風的禪意,之中記錄着你我他似酷非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