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邁出酉師校門的16歲翩翩少年。作者供圖

江 鄰

講了這麼多,該說說功課的事了。英語班是按文科安排教學的,主課是英語,還有語文,每天都要上。其他課程每周上一兩節、三四節不等,大致分為三類:一是擴大知識面的政治、歷史、地理,二是師範學校必開的教育學、心理學,三是旨在促進學生全面發展的音樂、體育、美術。

我的體育最差,音樂次之,美術是長項。其他各科成績尚可,偶爾也能考個前幾名,但並不冒尖。其中,英語和語文比較突出。英語老師徐遠秀曾問過我有什麼好的學習方法,可能是看我平時蔫不拉嘰的,考試成績還不錯。語文除了讀的書比較多,偶爾也有作文被當做範文在班上朗讀。恰恰是這兩樣東西,對我後來的人生產生了重要影響。

我們那個年代,一個人如果不是科班出身讀到博士畢業,磕磕絆絆,不知要跨過多少道門檻,而英語是最大的攔路虎。我卻受益於此,一路過五關斬六將,都沒有在英語上花時間。英語是幫助我成長的有力工具,而且成了探索外部世界的橋樑。迄今我還堅持每天讀一段英文,不問目的,只管過程,定以感恩之心相伴終生。

語文的影響也這樣,一輩子同文字打交道,不但成了求生手段,更是生命存在的形態。讀書被置於諸般愛好之首,寫作須臾不可離得。出於工作需要和個人愛好,從學術論文到工作報告,從社論評論到領導講話,再到詩歌散文,各種文體自由轉換,無縫銜接,用在其時,亦樂在其中。

關於飢餓和美味的記憶,也是一件大事。家裏每月給5至10元零花錢,包括買牙膏香皂洗衣粉等生活必需品,去公共浴室洗澡,看戲看電影(每張票1角錢左右),回家買車票等。剩下的錢都用於填肚子了。迄今還清楚記得當年酉陽縣城的食品價格:豆豆粑,每個3分錢;米豆腐,每碗5分錢;饅頭,每個6分錢;小麵,每碗1角3分錢;大肉麵,每碗3角錢……寫到這裏,饞涎欲滴。

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天晚自習後都要去學校對面的小店吃一碗小麵。對10幾歲的半大小子,那一小箸麵條哪夠啊!我們發明了一種吃法:吃到一半的時候,到鍋裏盛滿麵湯,就着越來越稀薄的油星,放一把小葱、一勺醋和辣椒,再加些鹽,反覆數次,直至有飽的感覺。那滋味的美妙,可意會不可言傳。服務員對我們這種揩油的做法,睜隻眼閉隻眼,從未干涉過。後來喝過不少湯,特別是到了以煲湯聞名的廣東地區,各種名堂的湯層出不窮,但對我的味蕾來說,還沒有哪種湯勝過那碗小葱酸辣麵湯。

酉師3年,正是我們剛開始辨識社會的年齡段。教我們的老師,大多是「文革」中受過衝擊的「臭老九」,有的還是剛平反的右派。老師學問好,人品純正,學生一心向學,沒有後來瀰漫校園的浮躁和功利主義。書生本色,伴我們行走江湖,直面人生。

就我本人而言,廣泛閱讀造就的開放心態,非應試教育養成的自學習慣,獨立生活鍛煉的自理能力,以及倔強內斂的個性、勤奮節儉的習慣,都是酉師培育的人生基因。當然,羞澀內向的性格也主要是那個環境的產物。在後來工作生活中,遇事糾結,缺乏自信,主動性不足,失去了一些機會,卻也保得了平安。俗話說,羞澀是一個人最後的善良。多少人由於沒了羞澀感,喪失了人性的自我約束,膽大妄為,走上不歸路。

同學會上,大家饒有興趣地談起在校期間的外號,一時想不起我有沒有外號。其實我是有外號的,只是沒有叫開。當時,我們學唱英文歌曲,其中有美國電影《音樂之聲》的插曲《Do Re Mi》。班上正好有3個男生姓陳,就按年齡大小,分別取外號老Do、老Re、老Mi。我排第二,得名老Re。可不知怎麼回事,只有老Do為人熟知,老Re、老Mi都只在很短時間、有限範圍使用過。或許因了這個原因,《Do Re Mi》成為我最喜歡的旋律,百聽不厭,莫非含有某種寓意——

Let's start at the very beginning

A very good place to start

When you read you begin with A-B-C

When you sing you begin with Do-Re-Mi……

Doe, a deer, a female deer

Ray, a drop of golden sun

Me, a name I call myself

Far, a long, long way to run……

錢鍾書說,吃雞蛋不必知道下蛋的母雞。但在我看來,每一枚雞蛋都遺傳着母雞的生育密碼,不管你是否知道母雞,生育密碼都在發揮作用。母雞是健康的還是有病的,是籠養的還是散養的,吃的是工業飼料還是有機食品,生蛋時情緒高不高,天空有沒有出現異象,都會影響雞蛋的成色。可以說,我們之所以成為今天這樣一隻蛋,酉師校正是那隻母雞。

帶着共同的生育密碼,老同學之間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當年,我們一起真實地年輕過;今後,我們將一起優雅地老去。同學會與其說是懷舊,不如說是重新回到原點,緬懷初心,檢視來路,啟迪未來。年輕不稀奇,誰都年輕過。年老,卻是每一個人都要面對的新課題,大家都沒經驗。年輕人的導師遍地都是,老年人的導師都已入土為安。我們只能靠自己,底色好,底氣足,清爽坦蕩於天地之間,無論年歲,都是翩翩少年。

此時此刻,我不禁想起毛澤東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文中展望革命高潮的到來: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杆尖頭了的一隻航船,它是立於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正是在酉師,我聽到了自己人文生命的第一聲啼叫,也聽到了民族精神重塑的第一聲吶喊。當自己的生命底色與時代精神同步,那是何等地令人欣慰。感謝酉師歲月!

年少輕辭月拱橋 江湖從此路迢迢

走南闖北驀回首 萬水千山一夢遙

四十風塵何處洗 半生故事與誰聊

舉頭還是兒時月 側耳猶聞酉水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