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重慶市酉陽職業教育中心坐落在板溪鎮職教園裏，是一所集師資培訓、應用技術、藝術教育為一體的市級重點中等職業學校，現設13個專業，78個教學班，在校生近4,000人。學校雖然有酉師的基因，但想必不會留下多少酉師的影子。所以，儘管我們40年同學會是從板溪鎮開始的，卻沒有去職教園，而是去了疊石花谷。

疊石花谷位於板溪鎮西南部，原本是一片亂石雜存、植被稀疏、土壤貧瘠的山間谷地。經古生物專家考證，這些亂石屬寒武紀疊層石。當地政府因地制宜，啟動旅遊扶貧計劃，把山谷打造成一個融山水自然與巫儺文化於一體的綜合文旅景區。整個景區佔地3,000餘畝，由北部的疊石花谷和南部的藝術部落兩大部分組成。疊石花谷主要展示疊石藝術和巫儺文化，藝術部落則是鄉村花卉觀賞區。

這是一個大晴天，同學們一早在景區門口集合。太陽有些烤人，全然不像已近深秋的天氣。一番招呼打鬧合影留念後，信步進入疊石花谷。景區裏遊人不少，在新冠疫情期間「非必要不離渝」的要求下，來自重慶主城區的遊客攜家帶口，把這個平常冷清的地兒變得熙熙攘攘起來。氣勢宏大的巫儺文化圖騰，分布在十二月神柱、二十四戲神、天眼、天作之合等33處疊石景點。以原始生殖崇拜為魂，一片赤裸裸的巨石圖騰柱掩映在各種時令花卉中，與綿延起伏的山嶺溝壑形成呼應，雄奇、浪漫而唯美。

遠眺群峰綿亘，茫茫萬里；近看原石裸呈，磊磊千秋。大自然神工鬼斧，底蘊十足。白雲藍天，異石奇花，秋日朗照，遊人如織。滿山谷的粉黛亂子草，隨秋風輕輕起伏，隱約如嫣紅的霧，姿肆鋪陳，直達天邊。一位長期在重慶、涪陵水碼頭開酒店食肆的女同學，見過多少南來北往客，經歷過多少大場面，止不住地感嘆：好漂亮哦！好漂亮哦！

同學中有一位板溪人，他說自己是看着這些亂石雜草長大的，沒想到如今蛻變成這樣的美景。聽着他的感慨，我想起當年一件趣事。這位同學頗有個性，從小就學會了抽煙，至今還煙癮如初。在酉師讀書期間，學校禁止學生抽煙向家長告狀，父親威脅說再抽煙就剁掉他的手指。他因害怕而逃學，外出流浪達半月之久。可誰能想到，這位唯一有過逃學經歷的同學，迄今仍堅守教學一線，成為我們班從事英語教學最久的人。

花海綿延，疊石磊落，群山逶迤，人在其間，如滄海一粟。思緒竟有些遊移，念及山水不言，歲月如梭，逆旅匆匆，記憶恒新。三年酉師求學，在百年學府史上不過白駒過隙，對我們每一個個體生命來說，卻有着人生啟航、三觀模塑的意義。

遊完疊石花谷，照例是要到酉師老校園去走一趟的。大家邊走邊看，隨意評點往昔歲月。「這裏原來是……」的話題不時引來唏噓，但置身面目全非的建築布局中，同學們興致終究不高，盤桓了一會兒，便回客棧休息，等着晚上的餐敘。餐敘向來是同學會的高潮，這次還請來了當年的班主任文澤賢老師，使活動不單有意思，也有了些意義。不過，這類聚餐活動從話題到語言，從氣氛到心情，總是大同小異，就不細述了。

驚艷的一幕，出現在晚上。聚餐結束後，原本是要回客棧休息的。幾位同學意猶未盡，提着啤酒零食，來到酉州古城的桃花源廣場。酉州古城是近年來在縣城北面山坡上打造的一個文旅項目，主脈是一條蜿蜒起伏的青石板街，兩旁排列着勾欄翹簷的土家吊腳樓，各色客棧、茶樓、食肆、商舖林立。沿街而上，可以從款款美食中感受武陵山民的生活氣息，從悠悠茶韻裏領略神秘的土司文化，從栩栩如生的民間手工藝品體驗土家民俗文化的魅力，故有「土家建築博物館」、「民族文化清明上河圖」之稱。桃花源廣場坐落在古城中心，佔地8.6萬平方米，號稱武陵山區面積最大、功能最全的綜合性文化廣場。

夜已深了，廣場上遊人寥寥無幾，周圍古樓森森，霓虹嫣然。這裏本是土家擺手舞表演場所，幾位老同學頓生歌舞雅興。其中一名女同學，當年讀書時給人的印象並不活躍。這次同學會卻處處顯出高超的組織才能，妙趣橫生，令人刮目相看。此時更是錦上添花，淡酒微醺，除鞋着襪，興致勃勃跳起秀山花燈舞來。載歌載舞一個多小時，真性情展露無遺。

舞蹈表現的是一對青年男女談情說愛，伴隨誇張滑稽的舞姿，兩個主題詞貫穿始終：一個「來搞」，一個「夾勾」（夾，方言念ga）。「來搞」比較好懂，在四川話裏「搞」是常用萬能多義動詞，這裏可理解為「來耍、來玩」的意思，是小伙子向姑娘發出邀請。「夾勾」有些生癖，作「走開、滾蛋」解，是姑娘正話反說，假裝拒絕小伙子。同樣的表達，在普通話裏一般用「夾着尾巴跑開」。渝東南方言向以豪放直白著稱，不是說夾「尾巴」，而且省掉「跑開」，簡單粗暴地說成「夾卵」。秀山縣這個「夾勾」的說法，是第一次聽到，想來倒也形象貼切。

看着大俗大雅的花燈舞表演，燈光若明若暗，老同學年近花甲的身姿生動至極，我腦子裏浮現出《毛詩序》的句子：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疊石花谷和桃花源廣場都是今人打造的仿古景觀，而從花谷裏的生殖圖騰柱，到廣場上的原生態花燈舞，總讓人聯想到人性的本真，生命的本源。山石草木，自可達意；詩歌舞蹈，情動而已。這古與今的變奏，直擊靈魂深處。人生緣於行走，當你走得足夠遠了，就會遇見真正的自己。一切世俗的累贅漸次剝離，抱樸守拙，初心回歸，輕裝再出發。

同學會，宛若心靈漂泊路上停泊的港灣，讓你內心深處最樸素、最真誠、最自然的情感流露出來。不管走過多少歲月，都能從彼此身上看到年輕時的自己，喚醒還沒被污染的記憶。單位老同事，社區老鄰居，家裏爺爺奶奶，都在同學會上重回少年。鉛華盡洗，真情畢現，當年的懵懂純真成為一生行走江湖的底色。

四十年歲月橫亘

彼此從眼中讀出彼此

等閒煙火人間

別夢依稀處

逝者如斯夫

老同學是歲月的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