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太湖邊有湖州市，湖州市有莫干山，莫干山風光秀麗，人文薈萃。據說《紐約時報》曾評選全球最值得去的45個地方，莫干山名列18。初夏時節，霪雨方霽，我來到這座遐邇聞名的千秋名山。

一直想來莫干山，當然不是衝着《紐約時報》的排名。這座山上發生了那麼多的故事，或干將莫邪鑄劍傳說，或蔣宋蜜月旅行，或國共合作抗日談判，或中青年經濟學者會議，或萬元高價民宿，無不讓人心生好奇。由於對這些故事並不陌生，此次上山雖是初來，行旅匆匆，卻有某種故地重遊的感覺。置身於茂林修竹間，劍池飛瀑旁，清風吹拂，與此山此水有關的所有知識儲備都被喚醒了。

莫干山得名於春秋時期干將、莫邪鑄劍的傳說。干將與妻子莫邪都是吳國著名鑄劍師，奉王命來此山中鑄造寶劍。歷經風雨，鑄成雌雄雙劍：一名干將，一名莫邪。干將知道吳王性格殘暴，獻劍時留了一手，沒有同時將雙劍獻出，而是先獻莫邪劍，把干將劍留給妻子，囑其若生意外就傳劍給兒子。果然，干將獻出寶劍即被吳王賜死。兒子苦練劍術，成年後殺死吳王，為父親報了仇。

故事反映了春秋戰國時代群雄逐鹿的歷史背景，其中蘊含「鑄劍」「弒君」「復仇」等元素，富於想像空間，被演繹成各式各樣的傳說。古籍如《列士傳》《孝子傳》及志怪小說《搜神記》等都有記載。莫干山自此有了神秘感，鑄劍大師的技藝，獨夫惡君的暴行，復仇少年的風采，快意恩仇，千百年來傳誦不衰。

莫干山之魂，緣於鑄劍；莫干山之美，止於劍池。一泓碧水，因了氣勢恢宏的三迭飛瀑而靈動起來。從觀瀑亭望出去，只見一座小石橋橫跨山溪。溪水穿橋而過，猛然跌落，形成飛瀑第一迭，注入劍池。水勢稍作停蓄，再次跌落，高達10餘米，是為飛瀑第二迭，亦為主瀑。主瀑下有一水潭，溪流在此被束成一股短瀑，逶迤遠去，掩沒於翠竹叢中，便是飛瀑第三迭。近距離感受劍池飛瀑，素練懸空，寒氣逼人，珠落玉碎，驚心動魄。古人有「泉聲飛百道，鳥徑仄千盤。峽束青天小，池空六月寒」之句，其景色氣勢，躍然紙上。

久遠的傳說，壯麗的風光，為莫干山敘事提供了宏大的時空背景。晚清民國時期陸續修建的別墅群則成為故事展開的舞台，對近代中國影響深遠。莫干山雖與北戴河、雞公山、廬山並稱中國四大避暑勝地，但由於地處長三角核心地帶，從上海、南京、杭州、蘇州等江南名邑出發，驅車數小時即可到達，因而留下了更多名流政要的遺跡。峰壑輾轉，200餘座老別墅散布其間，座座有故事。

莫干山509號白雲山館由三幢別墅小樓組成，是蔣介石的結拜兄弟、曾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長的黃郛送給他和宋美齡的結婚禮物。1927年，蔣介石在江浙財團的支持下，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大肆屠殺共產黨人和國民黨左派。同年12月，迎娶宋美齡，把蜜月旅行安排在莫干山。革命者的鮮血，成了蔣介石的投名狀。離白雲山館不遠處，便是546號張嘯林別墅和547號杜月笙別墅，軍閥頭子與青幫頭子在這裏結成同盟。

綠茵環抱雲霧繚繞的白雲山館，還是一段非常歷史的見證者。1937年3月下旬，周恩來肩負中共中央重託，在這裏與蔣介石秘密談判，落實「西安事變」中初步達成的國共合作抗日協議。經過激烈交鋒，雙方終於在一些關鍵性問題上達成一致。周恩來辭別春寒料峭的莫干山，帶着與國民黨方面聯繫用的新編密碼，踏上北歸旅程，歷史掀開了新的一頁。

莫干山550號松月廬別墅，因周圍松竹森森，二樓陽台呈半月形而得名。別墅為上海船商陳永青所建，房子被設計成船形，位於陡峭的山岩上。蔣介石三上莫干山，最後一次便住在這裏。松月廬二樓，布置着蔣介石和宋美齡的臥房，臥室之間是起居室兼辦公室，一樓是會議廳。如果說白雲山館見證了蔣介石的輝煌，松月廬則見證了他的落寞。

遙想當年，40歲的蔣介石燕爾新婚，躊躇滿志溢於筆端：「見余愛姍姍而出，如雲霞飄落，平生未有之愛情，於此一時間並現，不知余身置何地矣。」人生得意，莫過於此！而短短20年後，當1948年7月蔣介石在松月廬秘密召開幣制改革會議，決定發行金圓券之時，其敗局之象，倉皇之態，昭然於蒼松明月之間。不知道1954年初春時節，毛澤東主席在杭州主持起草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憲法期間視察莫干山，是否到過白雲山館和松月廬。從他留下那首氣勢磅礡的絕句《莫干山》來看，四十八盤才走過，風馳又已到錢塘，想必沒時間也沒興致去感懷這位老對手的莫干山歲月。毛主席在自己下榻的126號別墅前，親手栽種了6棵水杉如今已長成參天大樹，昂然挺立，直上藍天。

或許，1984年9月來莫干山出席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學術討論會的代表們，是有時間去品味蔣介石幣制改革會議舊址的。那是十二屆三中全會開啟以城市為中心的全面經濟體制改革進程前夕，來自全國各地的183名中青年經濟學者，通過論文投稿選拔方式，匯聚於此，縱論中國改革面臨的重大理論和現實問題。這是一次被喻為中青年經濟學家集體發聲的歷史性會議，所取得的成果為十二屆三中全會提供智力支持，從不同方面影響了1980年代中後期一系列經濟社會改革政策。此後，幾乎每年都有經濟主題會議在這裏舉行，莫干山成為經濟學界和企業家的麥加。

農曆八月中旬後半段，是錢塘江大潮最盛之時。莫干山會議閉幕日恰逢農曆八月十五，次日一早，與會者乘車前往海寧，趕赴下午14:00的盛潮。這批剛剛在峰巒莽蒼中指點江山的年輕人，如猛虎下山，意氣風發，眺望着排山倒海、聲浪震天的潮水，對改革前景充滿樂觀憧憬。他們可曾想到，往後幾十年中國社會轉型的潮起潮落有多麼驚心動魄，走向市場經濟的道路何等曲折艱辛。韶華易逝，山河依舊，不由人不感慨萬端。

短暫的莫干山之行即將結束，導遊指着對面山頭上一組掩映在綠樹叢中的建築告訴我們，那就是着名的「洋家樂」裸心堡。所謂洋家樂，是指外國人在莫干山地區經營的民宿。裸心堡原址被稱為莫干山1號別墅，是當地最早的城堡式建築，開了外國人在莫干山建房的先河。別墅最初的主人是蘇格蘭傳教士梅滕更醫生，1890年代始建，1960年代倒坍，2010年代重建。現在的主人是一個名叫高天成的南非人，他與中國妻子葉凱欣在莫干山經營着數家民宿。

在高天成的帶動下，陸續有瑞典、韓國、荷蘭、西班牙、英國、法國等多國人士來此租房經營，上海、杭州以及本地的商人也加入其中。莫干山民宿產業蜚聲海內外，每年接待遊客以百萬計。客房檔次齊全，豐儉由人，頂級民宿每晚標價上萬元，還一房難求。以民宿產業為支撐，莫干山發展起了戶外運動、休閒農莊、文化創意等產業，這片綠水青山正被打造成金山銀山。數千年風雨滄桑，成為人們洗去鉛華享受鄉野之趣的背景。

撫今追昔，觸景生情，草成《鷓鴣天》一首：

名岳森森喚莫干

書生論道劍池邊

長空不語罡風勁

深壑猶憐落日暄

多少夢，已闌珊

蒼苔老屋向寒天

遙看竹影松蔭下

人也匆匆事也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