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剎海火神廟正殿之熒惑寶殿。作者提供

江 鄰

北京是一個現代化大都市,卻常聽人津津樂道老北京。這座承載了數千年滄桑巨變的古都,曾以燕京、幽州、大都、北平等多種名稱見於史冊,不知要追溯到何時何處才夠得上北京之老。周初召公封燕,戰國群雄逐鹿,已然化為歷史塵埃。元明清三代形成的胡同建築肌理,主宰着北京的城市脈絡。老北京究竟在哪裏?

我開始尋找。從隆冬到盛夏,整整半年,去了故宮太廟老城牆,也去了寺院胡同博物館,力求從現有建築文化地標裏捕捉老北京獨有的韻味。每到一處,都有所獲,卻未能獲得清晰而完整的老北京印象。隱約覺得老北京不能單維度理解,它既是朝堂的,也是宗教的,更是市井的。

南城有法源寺,原名憫忠寺,始建於唐貞觀十九年(公元645年),以緬懷東征高麗遇難的忠烈。乾隆帝曾題詩「最古燕京寺,由來稱憫忠」,故法源寺有「京城第一古剎」之稱。當我徘徊於古木掩映的佛堂僧舍之間,暢想千年往事,一度以為這裏是老北京尚可觸摸的源頭。

其實不然。南城有法源寺,北城有火神廟。火神廟比法源寺建築年頭更久遠,相關歷史文化內涵更豐富。這座始建於唐貞觀六年(公元632年)的道家宮觀,全名火德真君廟,供奉火神祝融。它是京城最早的火神廟,明代成為皇家御供神祠。

那天下午,本是打算去景山公園看牡丹的,但「五一」長假期間沒有預約進不去,偶然來到了火神廟。遊完火神廟,漫步什剎海旁,古大運河的遺蹟歷歷在目。旁邊是鼓樓,從陡峭的樓梯登上去,聽着激越的鼓樂表演,極目遠眺,思緒悠悠,竟感受到老北京的韻味和氣息撲面而來。

傳說堯帝時期,洪水為患,帝令鯀治水,可九年過去,收效甚微。鯀得知天上有「息壤」,能生長不止,積山成堤。他設法將其竊到人間,終於堵住了大水。天帝震怒,派火神祝融殺鯀於羽土,奪回息壤,並命其監視人間治水,掌管治水大權。由此,祝融亦被作為水神崇拜,隋文帝下詔在南海立神廟,歷代帝王屢有加封。

元代圍繞北海規劃新城,今天的積水潭、後海、什剎海當時統稱積水潭,是元大都的地理中心。1292年,郭守敬修建通惠河,大運河自杭州一路北上,直抵京城核心地帶。作為火神的祝融,與作為水神的祝融,以大運河為紐帶,合為一體。

什剎海旁橫臥着一塊巨石,上刻「京杭運河積水潭港」八個大字。遙想當年,千船萬艇,南來北往,或雕龍畫鳳,或彩旗招展,或羅傘繽紛,或燈籠香燭,晝夜通明,宛如水寨。凡船隻到港後,船主第一時間就會去火神廟燒香,感謝祝融大神一路庇佑。返回杭州前,也一定要到火神廟祭拜,祈求航程平安。

千百年來,火神作為除瘟消災、引路護航的神祇,在中國文化裏地位一直很高。這一傳統延襲至今,武漢新冠疫情期間建設的兩座應急醫院就叫火神山、雷神山,負責執行我國第一次自主火星探測任務的首輛火星車則被直接命名為「祝融號」。

鼓樓位於北京城中軸線最北端。當我站在高聳的鼓樓上,看着胡同四合院拱衛的城市中軸線向天邊延伸,想像着從積水潭出發的船艇,縈繞火神廟的香火,把帝國威儀送達天下,讓財富往來五湖四海,老北京的空間張力一下子變得很大。晨鐘暮鼓,鼓樓和鐘樓作為元明清三代的報時中心,向帝都報送了650餘年的「北京時間」,老北京的時間張力由此達及久遠。

空間的遼闊與時間的悠遠,終究歸結於市井的溫馨。老北京的韻味,或許還可以從那碗百年炒肝濃濃的香味裏品出來。連接鼓樓與鐘樓的是一條名叫鐘樓灣胡同的小巷,巷頭有一家名叫姚記炒肝的小店,店門上貼出的廣告詞頗有老北京範兒:要想吃炒肝,鼓樓一拐彎……

炒肝是北京傳統小吃,以豬肝、大腸為主料,葱薑蒜為輔料,澱粉勾芡而成。湯汁油亮醬紅,肝香腸肥,味道濃而不膩,稀而不澥。吃炒肝講究沿着碗邊兒抿,並要求搭配着小包子一塊兒吃。炒肝並不稀奇,很多小餐館早餐都有提供。但最著名的店,歷來有「北姚記,南天興」的說法。鼓樓下的姚記炒肝老店名頭尤響,時任美國副總統的拜登也曾慕名前往。

排隊買了一碗炒肝,就着簡陋的桌凳餐具品嚐。當濃稠的炒肝端上來,香氣四溢,心念忽動,零散的意象串了起來:老北京彷彿從火神廟的神像、什剎海的碧波、鐘鼓樓的氣勢和這充盈的人間煙火中脫穎而出。我似乎明白了,老北京終究不是物化的建築,或者文字的歷史,它是一種味道、一種格局,也是一種氣度,共同定義了這座千年古都的大氣象。

鳴鼓危樓上 飛舟碧浪間

大河通遠海 邊埠接長安

廟老生煙火 蔭深隱鬧蟬

蜿蜒悠巷裏 爭說炒肝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