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筆下的《邊城》即湖南省湘西州花垣縣邊城鎮。 網上圖片

江 鄰

清水江從南面的貴州流來,穿過這座小山城向北流去,最後匯入酉水和沅江。這裏有一座跨省大橋,名洪茶大橋。橋頭立一巨大木柱,上書五個深紅色大字:川湘黔邊城。站在大橋上,順江流望去,右邊是湖南省邊城鎮(原名茶峒),左邊是重慶市洪安鎮,背後是貴州省迓架鎮。

一腳踏三省,三省共一城。茶峒人說茶峒是邊城,洪安人說洪安是邊城,迓架也有一個邊城土家風情園。茶峒乾脆把地名改了,直接叫邊城。洪安也不遑讓,把高速公路洪安出口命名為邊城。如此熱衷做邊城人,全是因為沈從文的小說《邊城》名氣大,大家都想沾沾光。而《邊城》的主人翁翠翠和她爺爺,恰恰是開渡船的,往返於茶峒與洪安之間。

香港作家司馬長風說,《邊城》是古今中外最別致的一部小說,是小說中飄逸不群的仙女。可是,當我漫步在古鎮的青石板街頭,感受着由各式仿古建築和小舖招牌營造出來的似古非古的文化風情,卻很難把沈先生小說中的飄逸不群與現實聯繫起來。不由地想起沈先生談《邊城》創作背景時說的那段話:

「民國二十三年的冬天,我因事從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轉到家鄉鳳凰縣。去鄉已經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麼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那點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餘,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惟實惟利庸俗人生觀。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經被常識所摧毀,然而做人時的義利取捨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沒了。」

可見,《邊城》是一部懷舊之作,是在抒寫鄉愁。沈先生希望借這個曾經存在過的邊地小城,作為大城市的對立面,呼喚一種正在被現代物質文明摧毀的淳樸民風。

然而,這種呼喚注定是沒有結果的。懷舊念舊,感嘆人心不古,從來就是文人騷客們恐懼社會變革的心靈避難所。歷史前進的步伐,卻不會因此而有任何改變。尤其近代以來,我們身之所處的社會,一直處於深刻變革之中。人們現時對邊城的熱衷,也不是為了保存邊城遺風,追求小城那份獨有的靜謐安恬,反而是為了打造熱門旅遊景點,讓這裏進一步融入商業社會,創造出它原本不具有的經濟價值來。

清水江的上游多是在峽谷間穿行,河床並不寬。到了邊城古鎮附近,因有兩個小島使河水形成阻遏,水面突然開闊起來。這兩個小島,靠上游的叫三不管島,屬洪安鎮管轄。島上建有大型酒店,卻已關門歇業,據說是因為開發商與當地政府起了產權糾紛。靠下游的叫翠翠島,屬邊城鎮管轄。它是按小說《邊城》的內容,在一片沙灘上打造的旅遊島。島上有翠翠的雕像和幾座湘西特色的吊腳樓,掩映在井然有序的綠化植物中。

武陵山區地形奇特,文化獨具,在湖北、湖南、貴州、重慶四省市交界之地,高等級景區比比皆是。僅在渝東南片區,就有武隆的仙女山,酉陽的桃花源,彭水的阿依河,黔江的濯水古鎮,先後被評定為國家5A級景區。可在我兒時記憶裏,這些地方當年是沒有什麼旅遊色彩的,反而黔江的武陵山和小南海在周邊小有名氣,現在卻寂寂無名。所謂「風景之妙,全憑打造」,今天的風景名勝,遠不是徐霞客們的旅遊發現就能撐得起來的。

把邊城古鎮打造成5A級景區,湖南省和重慶市有關方面一直沒有放棄這個努力。但行政管轄權的分割影響了進度,實際效果並不理想。現在看來,兩省市各顯神通、分頭打造的力度不斷加大,邊城圓夢5A是遲早的事。不過,那時候的邊城,想必不再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邊城,更不會是沈從文筆下的邊城。據工作人員介紹,打造工程擬修建的仿古建築和街巷,將是原有面積的兩倍還多。

實際上,在全國各地爭先恐後打造旅遊景點的喧囂中,原本意義上的邊城已經不存在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卻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此情此景之下,何妨依循蘇東坡「此心安處是吾鄉」的思路,從勢不可擋的燈紅酒綠裏,收拾出一份屬於自己的鄉愁,匯成這首《如夢令》。此心安處,便是邊城。縱是天保、翠翠和儺送的愛情傳說,也大可不必去緬懷,舊壺裝新酒,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愛情故事。

一水邊城與共,

莫問洪安茶峒。

兒女最情長,

天保翠姑儺送。

如夢,如夢,

徒羨林中凰鳳。

此行本是去尋訪邊城的,卻感受到了邊城不可逆轉的逝去。離開古鎮,車子駛上高速公路,從車窗望出去,看到古鎮一片灰黑的屋頂,看到綠樹掩映的白塔,也看到了河心島上那尊孤零零的翠翠雕像。小說《邊城》的結尾,從腦海裏浮現出來:

「到了冬天,那個坍圮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裏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輕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