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葉紅於二月花,轉眼間疫已經年。圖片是昨天在港島南區海邊拍攝的經霜爬藤。 作者供圖

趙鵬飛

到今天,就一整年沒有離開過香港了。最遠的地方,是去沙田看電影。最高的地方,是去西高山看日落。最常去的地方,除了報館便是回家。港島南區的山徑和海旁,早晚四季,景致相差無幾。細細品鑒,博寮海峽上穿梭的巨大商船,清減了不少。鳳凰花開得不如往年繁盛,連帶着颱風也少了好幾個。沿途的小葉榕更見豐茂,葉若翠錦,氣根垂散,風雨不改。維港上的白雲,也閒散幽靜。有一次,我坐在尖沙咀海濱花園看了一整天。雲捲雲舒,花開花落,船隻往來,彷彿過了一百年。

臨街的舖面,成排成排地清空了。灰舊的捲閘門,不分時段地耷拉着。街上的行人不見少,尤其是周末,滿街籠着口罩的臉。人群中的喧鬧,會暫時沖淡憋悶釋放惶恐,也能加重存在感。人終究還是要湊在一起活。等到一個綠燈,十字路口的叮叮車,叮叮噹噹接二連三穿成一串,很像一列短火車。只是這火車去不到比港島更遠的地方。添馬公園的草坪上,一到周末,五顏六色的帳篷,刺猬一樣,一頂挨着一頂擠在一起。薄薄的篷子,遮不住驕陽,擋不住寒潮,能給飄盪在外的異鄉女子們,一個暫時緩解鄉愁的「家」。

金紫荊廣場空蕩蕩寂靜靜,停車場上聚集停放的大巴車,空置了很久。司機也不知都去哪裏了,有沒有找到新工作?海邊終年盤旋着的那群灰鴿子白鴿子,天熱天寒,嘰嘰咕咕,咕咕嘰嘰,總也不肯飛走。也不知道是誰,每天會去給牠們撒麵包屑。我是一次也沒見着。紫荊花一直在開花,從春天開到冬天,從冬天又直接開到了春天。

房東把房子賣了,他說妻子生了一場病。他們夫妻特意摘下口罩給我看。我笑了笑,也摘了一下口罩。新業主願意續租給我。很誠懇的一對父與子,說看過我寫的文章,說寫得很好。我不好意思,又笑了笑。他們給我減了租,還承諾換一部新的洗衣機。我很知足。我們都是普通平常的香港人,都有煙火平常的生活。

疫情像是誤入百年瓷器店的象群,一番橫衝直撞,究竟打碎了多少瓷器,已無從計算,倒是徹底攪亂了百年老店的規矩條陳。經過最初的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店裏的秩序,正努力掙扎着想要恢復。驅趕象群,收拾殘片,整理貨架,減少損失。騰挪梳理之間,經年的積塵,破敗的地磚,糟朽的橫樑,蛇鼠蟑螂,角落裏蛛網密布。再也遮擋不住,再也不能視而不見。疫情打破了投鼠忌器的顧慮,也把隱藏的問題全部攤了開來。能不能解決,要怎樣解決。能不能回到過去,還願不願意回到過去?都還沒有答案。思緒很多,風一吹,一會兒有了頭緒,一會兒又全亂了。能攥在手心的,只有一丁點的溫熱。其餘的,都不確定,也還不能確定。

我把咖啡渣倒在碟子裏,看來看去,有時候像個心臟、有時候像頭獨角獸、有時候像個八卦圖、有時候像一朵格桑花。還有一次,像是張開了翅膀的風箏,再看,又看不出個所以然。

我們都只能先站在原地,踩着一地的碎片。碎片疊着碎片,還有可能會忽然衝出來的大象,就這樣把我們相互隔離了起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就這樣過了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