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 雲

小時候,在我家屋北豬圈的後身,總能看到一棵挺拔的臭椿樹,像巍巍高峰挺立在藍天白雲之中。這棵椿樹格外顯眼,每次抬頭望去都有一種神聖的膜拜感,沉靜而深邃,遼闊而壯觀。那高高在上的枝葉,帶給人一種澄澈、悠遠的情思。大椿樹,一直固守着家園。

初夏時節,大椿樹開花了,濃密的椿樹葉間,會冒出很多花的莖桿,每個莖桿上都綴滿了細碎的鵝黃花蕾,聚在枝葉之間,煞是熱鬧。開始時,是黃綠色的小花,撲啦啦地綻放,然後略帶一些紅色,每朵花兒有五片花瓣和花萼,一層層托在枝上。臭椿樹花的味道,並不十分好聞,有一種進冬季地瓜窖的感覺,有點兒熟過了走味的悶騷,還有點兒熱烘烘的暖香。

在記憶深處,特殊的臭椿花氣味,會招來一種帶翅膀、身上綴着紅色斑點昆蟲——「花大姐」。「花大姐」有三四厘米長,長着翅膀卻並不善飛,是我小時候極其喜歡的玩物。夏季天氣炎熱,捉幾隻「花大姐」在椿樹下逗着玩,極有趣味。秋天,串串莢片懸掛於椿樹枝頭,此時的椿樹顯得那般豐滿、穩重。椿樹有健康、生發、長壽的寓意,所以很多農家愛用椿樹做「椿床」,喻為男女新婚後春意盎然。因而,大多農村院落裏都栽有椿樹——為的是日後給孩子做椿床。

幼時,我站在大椿樹下,仰頭根本看不到樹頂,微風吹來,那些散開的椿葉嘩嘩作響。上面有多個老鸛窩,傍晚群鳥歸來,叫聲稠密而響亮。臭椿樹姿端莊,生長迅速,幾年之內就達到了10米以上的高度。通天的樹幹堪稱上好木材,父親說臭椿木紋優美、富有光澤;臭椿本叫樗,莊子說它曾是百木之王,能驅邪鎮鬼,還稱之為「八千歲」。鄉下修房子,有一根椿樹做樑,是最為愜意的事了。

後來,我離開了家鄉,什麼時候一想到家園的臭椿樹,就彷彿置身於葳蕤的綠和濕潤潤的故鄉,想到那一莊子的人,想到老家那個院子,想到那一家子人。大椿樹活在我的心間,故鄉就矗在那裏。記得,我曾多次靜靜地望着它,它好高啊!灰白色的軀幹,很高處才有枝杈出現,前後左右非常勻稱;枝杈一直往上挺進,像坐上了火箭。毛茸茸的葉子,掛在枝丫上;那飄動的葉子,像是爺爺抓在手中的蒲扇,地上稀稀落落撒下明明暗暗的太陽光斑。

斜陽歸山,椿樹上滿月悄然。大椿樹彷彿通靈一般,挺秀、奇崛。這棵椿樹,暗暗契合着我心性疏慵、情懷澹泊的情懷。有一天早晨起來,小小的我,打開了院北門,看着大椿樹,想起昨晚讀的《逍遙遊》,不由會意頷首。我的心裏裝着它,不時多瞅上幾眼大椿樹,甚至不大敢正眼看,可又總忍不住朝它張望,目光打到它身上,又被燙着似地溜回來。我覺得它什麼都懂,又感覺它什麼也不懂。

臭椿與香椿雖不為同科,但兩者形態十分相像,所不同的是臭椿為奇數羽狀複葉、樹幹表面光滑、葉有臭味、果實為翅果,翅果在中藥裏名叫「鳳眼草」;香椿,一般為偶數羽狀複葉、樹幹呈條塊狀剝落、葉有香味、果實為蒴果。香椿葉是可以食用的,椿葉以紫紅者為最佳,淡紅者次之,翠綠者為下;但香椿葉為發物,食之過多易誘使痼疾復發,故慢性疾病患者應少食或不食。

當一個人把小小椿樹的葉片從樹上摘下,數一數維管束的個頭,香椿是5個,臭椿是9個,這是非常準的。在香椿與臭椿的分類上,臭椿被不少人妖魔化了,充其量臭椿葉的臭,是香得不一樣、香得有特色而已,只不過是非常規的香,甚或有些「臭」的氣息罷了。但是,絕非臭不可聞。臭椿葉雖臭,樹幹卻生得堅實光滑,而被人熱捧的香椿卻皮膚乾裂,是那種讓人心疼的條裂狀。造物主真的很公平,這裏還有個傳說故事呢。

很久很久以前,一年早春,有一家帝王着便服出行,到某農家散心。農婦沒有像樣的食物招待帝王,着急中斗膽做了一盤「香椿炒雞蛋」。沒想到,帝王吃後,連連叫好,還親自到屋後給香椿授匾,結果帝王以貌取樹,認錯了樹種,把匾額掛在了高挺筆直的臭椿身上。農婦明知錯了,也不敢指出來。臭椿高興極了,而旁邊的香椿為此憤憤不平,氣得葉子變紫了,連樹皮都開裂了。怎麼樣,這結局有點兒意外吧。就因臭椿耐受性強,在瘠薄的土壤照樣生存,而香椿樹相對比較挑地兒,生長又慢,於是形成了兩種不同的樹的命運。臭椿樹葉雖不好聞,畢竟生在雲端之上,但它的身姿那般偉岸、孤絕、明艷。陽光照在樹冠上,什麼都像貼了金似的,從小被我們崇拜。在農家人潛意識裏,臭椿樹神通無比,甚至可臥虎藏龍。我在13歲那年,個頭猛躥;而小我4歲的弟弟身材怎麼也不顯長,愈着急愈不長。猶記得過年前一天,艷陽高照,西北風勁吹,天氣酷冷……

大年三十,我聽到母親對弟弟說:「人家都熬年兒,你要早睡,等到大年初一天還沒亮,就快點兒起來,到咱家後院那棵大椿樹下繞着轉上三圈兒,邊轉邊念叨『椿樹椿樹你姓王,你發粗來我長長』。」沒想到,轉天早上,鄰居同學看到弟弟繞椿樹轉圈兒的情景,就起哄地喊道:「椿樹婆婆,椿樹婆婆,低手摩挲摩挲你的頭,讓你活得牢;椿樹公公,椿樹公公,揚手提溜提溜你的腰,喊你快長高。」

母親聽到了鄰居同學的順口溜,不但不生氣,而且顯得十分高興。弟弟不好意思地問:「隔壁家的哥哥這麼喊,我都要羞死了,您怎麼還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呢?」母親抿着嘴,掩着口,笑着說:「他呀,就是繞咱家椿樹轉圈兒長起來的。那喊聲,是為你祝福呢!我剛才還繞着椿樹轉圈兒,默念了三遍『椿樹爹,椿樹娘,你變粗來我兒長。長、長、長』呢。」

後來,我到外地上學住了三年校,中間回家聽姐姐說,母親好幾次悄不聲兒地替弟弟繞大椿樹轉圈兒。她眼望着粗壯的大椿樹,口中念念有詞,就是一隻花炮從椿樹的枝丫穿過,都沒打攪她。弟弟個頭發育得晚,待到長高時,已是上初三年級了。他上高中離家時,聽姐姐說了母親為他長高對椿樹許願的故事,不由得眼圈發紅、眼睛濕潤。大椿樹好高好高啊,頂梢兒融在散發着幽微氣息的無盡心願中,顯得那麼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