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 雲

在秋末時節,是什麼植物與南飛雁一樣心懷着宏達的夢想?哦,想來想去,該是那漫山遍野的雁來紅(見圖)啊!雁來紅,她緊緊抓住了大雁的尾巴,把自己不滅的青春都獻給了心間的飛翔。她在田野裏不斷地翹首凝望,在等待之中,與冬小麥兄弟熱情交談……啊,終於,天上的南飛鴻雁一隻隻來了,倩影觸目成行,山高路遠飛往南方,請捎上雁來紅火紅的心兒一同前往……

雁來紅,雞冠花屬,為一年生草本莧科植物。莖部直立,枝常分枝,也有不分枝的品類,幼時有毛或無毛,葉片呈卵形、稜形或披針形。每當大雁南飛之際,雁來紅的頂部葉色變為鮮紅,像插上了一朵朵紅花,故取名「雁來紅」。她原產於美洲熱帶地區,早在唐代就傳入我國,民間種植很多。宋代方岳有《雁來紅》:「是葉青青花片紅,剪裁無巧似春風。誰將葉作花顏色,更與春風迥不同。」

在中國歷代繪畫作品中,雁來紅題材並不算多見,而現代國畫大師齊白石卻是一個特例。晚年的齊白石,也許是在北京思念湖南湘潭老家的緣故,也許是人老志堅的情思凝結,他特別喜愛以雁來紅入畫,其雁來紅題材作品數量眾多、質量優異,堪稱畫苑楷模。他認為,世間萬物皆可入畫,尤善「紅花墨葉」之道,他家小院的雁來紅更是畫了又畫。他從早期精工的蟲草畫,到返璞歸真的工蟲與大寫意的花卉結合,對鳥語花蟲的表現獨特而細膩。

為畫好雁來紅,齊白石在種植雁來紅的過程中細緻看顧,用足了心思。雁來紅兀自站在他門外的菜畦裏,白石老人發現每一刻她都有新的改變,都有新的內力在躍動。那紅紅的顏色,如同從內心舉出的燈盞,在成長中完美地刻畫着質樸的自身。在生長喘息之餘,她用耳朵側聽流年和時光滴答走過,又彷彿對鏡窺看自己。齊白石深諳其情、其理,故有詩曰:「四月清和始着根,輕鋤親手種蓬門。秋來顏色勝蓬草,未受春風一點恩。」

雁來紅有紅莧、綠莧、花莧、白莧等,又稱莧菜、老少年、老來少、三色莧。入秋寒意叢生之時,葉色純紅,顯示出鮮艷的紅色,因而具有神奇的補血作用,是齊白石最佳的補血菜品。其菜身軟滑,而菜味入口甘香,根、果實及全草入藥,有明目、利大小便和去寒熱的功效。齊白石畫雁來紅時,常常嘴裏唸唸有詞:「六月莧,當雞蛋;七月莧,金不換;八月莧,紅絲線。」

齊白石喜愛雁來紅,源自骨子裏那種質樸和真誠,尤其是那紅紅的調子,嫣紅顏色中彷彿滲進某種特殊的魂魄似的。白石老人長壽,尤愛大紅大紫,常在朱紅裏調有少許西洋紅,於是顏色變得紅潤可愛,比花兒都可人。初看偏艷,用水調來就不扎眼了。他想,最早是什麼時候,見過這雁來紅呢?歲月依稀,已記不得。可眼前的這紅、這染了紅的紫,看着看着,心裏就暖起來,讓人笑意盈盈。他喜歡雁來紅這般色彩,難怪稱之為「老人紅」。人老了,於嬌嫩的顏色,會格外喜歡;就像白石老人於年輕的女子,有時會格外看顧,就是因為她美啊!

白石老人一點點調好紅色,即便先不畫,看着那濃艷的紅,生理上的愉悅感也就慢慢生出來;之後,用筆蘸一些紅色,在碟邊抹幾下,想好後,提着筆鋒在白皙綿軟的宣紙上寫過,宣紙上出現的那些紅,活潑、熱烈、浸透,令人驚艷。白石老人畫的雁來紅花葉,是如此熱情奔放,再加上焦墨似的勾筋,瞬間飄忽感變得厚重起來,彷彿對世事方圓有了諸多敬畏。紅黑兩色的奧妙,在於形成一定較力並相互吸引,焦墨老葉的逼真和精細,讓雁來紅的虛紅之高徐徐落地,是那般微妙地恰到好處。

明末清初書畫家惲壽平在畫雁來紅時,對於葉筋的表現可謂匠心獨運。一般他先畫好葉,然後以深色勾葉筋、葉脈,且在勾葉脈時常據葉片色相與明暗度幾次調色換筆勾勒,依憑葉片色彩分別以胭脂與硃砂勾葉筋與葉脈的深淺,充分表現雁來紅葉片色彩的豐富變化。白石老人在繼承惲壽平技巧的同時,受到好友陳師曾的引導,對吳昌碩大寫意花鳥畫進行系統研究與學習,對於自身花鳥畫的創作與領悟有了新突破,於是「紅花墨葉」隆重登場。

白石老人用飽和之色入畫,使雁來紅一派渾樸稚拙,達到了「觀葉勝觀花」的藝術高度,從而讓畫面視覺衝擊力和藝術感染力發揮至極致;畫風微妙靈動與磅礡之氣相互兼容,畫面的審美情趣呼之欲出。將大寫意花卉與精工的草蟲相結合,是齊白石繪畫最可貴和最玄妙之處,大膽自由,追求生拙之趣,令他人只可望其項背而難於追獲。

齊白石筆下的雁來紅構思新穎,筆精墨妙,葉紅得動人心魄——與黑的鮮潤與老寂相互依連,得益於齊白石「衰年變法」上的重大破舉。滿紙紅葉輕重、淺深、隱顯、陰陽起伏,寥寥數筆便形神具備,神采奕奕,引人入勝。他的雁來紅以紅墨立骨、傳神,大紅、大黑、大綠卻不流俗,畫面色彩明朗,線條流動,連筆間的飛白都能有沁人心脾之快。同時,齊白石在繪畫顏料和工具選用上嚴謹非常,一般都由自己親手製作顏料,從不懈怠。

雁來紅外表具有鮮明色彩、樸實濃烈,又能守得雅靜深意,可謂齊白石自身形象的奇妙幻化——用熾烈的紅傳達外在蓬勃的生命,以雅俗共賞完成花鳥蟲草的突破昇華。齊白石在師法古人和今人的基礎之上,注重色與墨的巧妙制衡,把生活和寫生融入其間,表達屬於自己的真情實感,故能藝術之樹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