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拔節為骨骼,江河流淌為脈絡,脫胎於深圳寶安沙井萬豐村的萬豐粵劇,用古老的唱腔與城市的創新強音共振,禮讚鵬程四十載。萬豐粵劇的領軍人物潘強恩今年已年過古稀,卻身負使命不敢怠。 作為全國第一個實行股份制的村莊,萬豐村的脫貧致富路證明了改革開放的正確選擇,而與之相生的萬豐粵劇也用一齣齣現代戲回望了改革路上的艱難險阻,濃縮深圳四十載滄桑巨變。一個人,一座城,一齣戲,品深圳從激流湍急到細水長流。

匯客廳

 

「歸心舒展馬蹄忙,滿目秋江無易上,歸來又覺路途長」,潘強恩在仿古建築八音樓前向我們唱起《平貴別窯》。

開篇

潘強恩書房的四面幾乎看不見裸露的白色牆體,從地上、桌上到櫃子裏都擺着各類書籍和粵劇大碟。正是這些蓋着厚厚一層灰的書和磁碟讓潘強恩成為了現在的他。

這麼多年來,在保持足夠休息時間的前提下,潘強恩每天堅持寫作,涉獵學習經濟、軍事、文學等各方面書籍。晚上他還會去周邊社區與戲友們唱幾齣大戲,抖擻精神。他認為這樣的日子真實而有意義。

他出身在萬豐村一個農民家庭,因家境貧寒中學便輟學養家,外公讀書看報的習慣深刻地影響着他,讓他從小立志要學左宗棠「不為名將,必為大儒。身無半畝,心憂天下」。

潘強恩在壆崗曲藝社唱戲。

2005年上半年,潘強恩就從萬豐村黨支部書記的位置上退了下來,也不再擔任萬豐集團董事長的職務,現在的他重心放在萬豐粵劇非遺傳承人這一身份,看似與他「村官」的經歷不相干,但在他的心裏卻有着千斤的重擔與責任。

2006年5月20日,粵劇被列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之中。2008年6月,深圳市政府正式公布萬豐粵劇為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起源於明萬曆年間的萬豐粵劇,迄今已有600餘年的歷史。溯其源,首先得益於潘氏九氏祖潘楫,其次為潘氏十九世祖潘耀揚。潘楫是深圳歷史上僅見的研究音樂的學者,著有《律呂圖說》一書,對萬豐粵劇的產生和發展有着深遠的影響。潘耀揚是行伍出身的武將,酷愛藝術,尤愛聽粵曲。晚年致仕歸里,專門在「將軍第」修建了一座「八音樓」,請戲班演戲,與村民同樂,培養了萬豐人聽戲唱戲的愛好。

潘強恩的心中始終裝着歷史和未來,他在變幻的歷史長流中試圖尋找着永恆,尋找着價值,尋找着意義。他知道他要找的答案就在那一聲聲抑揚頓挫的粵劇唱腔裏,脫胎於沙井萬豐這片土地上,它古老、殘缺、充滿市井氣。

鄉音裏的希望

「為王不食辣椒醬,大豆芽菜炒腸,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在裏面分「包」,打馬回朝食蕃薯!」

隨着手臂上下擺動迴旋,潘強恩的唱調停頓轉折,鏗鏘有韻。直到我們聊起他心愛的粵劇,他緊蹙着的花白眉頭終於舒展,眼睛笑得彎彎的,活像一尊彌勒佛。

他清唱的這幾句中板,是萬豐流傳下來的古老唱腔,經口傳身授習得。

早期伶人學戲全靠口傳面授,所謂「學口學舌」,不單沒有劇本,更沒有曲譜。劇情由開戲師爺講解,曲牌轉接全靠打手勢。不過,樂隊負責拍和,唱曲的伶人有很大的自由空間去建立個人風格。伶人忘記了詞曲,隨時會「爆肚」,於是「為王不食辣椒醬,大豆芽菜炒豬腸,我要回家吃蕃薯了」就出現了。

建於60年代的萬豐廣場(資料圖片)

在潘強恩抑揚頓挫的粵曲歌聲裏,有一份隱密的心思,他把傳承與發展粵劇的心情寄託在裏頭。

那是1949年的中秋節,潘強恩還只有五歲,他騎在父親的肩膀上準備到萬豐祠堂看大戲。萬豐人有農忙務農,農閑從藝的傳統,而萬豐人對粵曲粵劇更是情有獨鍾,幾乎是人人愛看,個個會唱。

仿明代古建築八音樓

粵劇在廣東又叫做「唱大戲」,舞台通常是竹棚搭的,人在上面走起路來吱吱作響,沒有先進的音響設備,只靠兩隻「企咪」,台下人聲嘈雜,小孩隨意嬉戲,小販叫賣聲不斷。

這天台上演出的正是萬豐潘氏第二十二代傳人,香港粵劇名伶潘有聲,那時他也不過15歲,已經到過十幾個國家演出,藝驚四座,聲名鵲起,是村裏的大明星。為報答故土恩情,他選擇在中秋節這一天隨團回家鄉萬家朗演出,在他義父帶領下,在萬豐祠堂搭了個竹棚,相繼出演了《甘羅拜相》和《十三歲親王》兩場大戲。這是潘強恩第一次看大戲,他感到心潮洶湧,從此埋下了粵劇藝術的種子。

粵劇演員在萬景樓內唱戲。

「當時第一生產隊從廣州買回來六十個黑色的大碟,我經常跑到他們的涼棚裏聽留聲機播出的粵曲粵劇,《昭君出塞》、《搜書院》、《搶傘》、《荔枝換絳桃》……聽了十年,都聽熟了」,潘強恩如數家珍地說到。教他唱粵劇的人是當時萬豐村生產隊副隊長潘榮耀,能編能演,聲韻優美,是村裏的大秀才。他在土地改革時,組織萬豐村成立文工團,移植北方京劇《小二黑結婚》,演鬥地主、農民大翻身、分田分地種種,為後來搞樣板戲打下了基礎。潘強恩常跑去看他們排戲,三來四往,自己也就入了行。

初中畢業以後,由於家庭的經濟再也不能支持潘強恩念高中,他放棄了中考的機會,回生產隊勞動,成為了一名人民公社社員。但他喜歡讀書,尤其是古典文學、小說和戲劇,總是想盡辦法從親戚朋友家裏借書,或者跑到鎮上的新華書店大飽書癮。

在精神文明極度匱乏的鄉村生活裏,聽粵曲、唱大戲便構成了潘強恩枯燥生活裏的那抹明艷,組成他生命的底色。

「以前我們沒錢讀書的人都以唱大戲作為學校,一個粵劇劇本至少有兩三萬字,如果你看書看兩三萬字會很累,但是你看戲就不累,而且粵劇的詞很有學問,繼承了元曲的作風,每個詞句中都有內涵,並且音調抑揚頓挫,比任何歌曲都好聽。」潘強恩談起喜愛的粵劇總是眉飛色舞,面上有難掩的驕傲。

萬豐粵劇給予了潘強恩一個可仗劍天涯的快意江湖。上達廟堂,下抵鄉村。

全國第一個實行股份制的村

「鄉親們,請大家相信我,我是鐵了心留在新豐村裏的,我要和大家一起艱苦奮鬥,總會有好日子過的!」

這是萬豐現代粵劇《大潮》裏開頭的經典橋段,故事改編自潘強恩的長篇小說《新桃源夢》,講述主人公新豐村村書記姬振盛面對村裏出現「逃港熱潮」時的無奈與困惑——他連老婆也留不住,更不用說普通村民了。

《大潮》劇照

姬振盛是一個充滿理想主義的共產主義者,一個熱情的改革者,逃港事件刺激了他,讓他立志要讓村民像香港人一樣過上好日子。他認識到走「農村股份制」是突破現狀、改變農民命運的好辦法,但實行起來卻是兇險難測,姓「資」還是姓「社」的問題猶如一把利劍高懸。在這樣的環境中,姬振盛大膽解放思想,衝破各種現實的束縛,在自覺追求先進理論指導下創造了一種發展模式,帶領了農民發家致富。

1992年1月2日,中國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同志出席「中國萬豐杯運籌與健康」活動,後排中立者為萬豐(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總裁潘強恩。

1980年潘強恩為發展村集體經濟,領着村幹部到香港考察。他被香港的巨大變化震撼了,回來後決定解放思想,整頓集體經濟,把港商請進來,到萬豐村投資、辦工廠、辦企業。萬豐正是靠外商來料加工致富的。他們劃出400畝旱地投資建廠房,優化投資環境,再吸引外商引進設備,來料來樣,然後把產品交國外商到海外返銷。

改革開放的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轉變人們的觀念。這一觀念的轉變,現在看起來何等平淡,可是,在當時,卻是十足的「離經叛道」。當我們問起潘強恩哪來的勇氣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他皺緊了那兩道劍眉說,「破釜沉舟。萬豐規劃了3平方公里工業區。」

從1984年初,萬豐村主動出擊香港工商界,開始了大規模工業進村的歷史。在香港與香港彩星集團談判,廠方答應投資5000萬元,要求萬豐村提供最基本的物業——2萬平方米的標準廠房,1600人居住的職工宿舍及「四通」等。萬豐村幹部要兌現自己的承諾,起碼需要700萬元資金。

結果,萬豐村幹部用股份制的辦法在村民中集資25萬元,作為啟動資金,並通過銀行貸款和其他集資的方式完成了必要的基礎設施建設。6個月後,如期交付驗收。這個舉動對香港工商界產生了影響,萬豐村進入工業進村的繁榮時期。由此,萬豐村打破了單一的按勞分配的模式,率先在全國農村推行股份制,成立萬豐股份公司,開創了農村按股分配的先河。

潘強恩與萬豐粵劇團部分演職人員合影。

在經濟發展的基礎上,萬豐村民變得富裕了起來,粵劇之風又在萬豐興起。1987年在黨支部書記潘強恩的倡導下,萬豐成立了粵樂社。1993年,經深圳市文化局批准,萬豐粵劇團成立,實現了潘強恩本人建立劇團的心願。萬豐粵劇團的成功不僅在於設施精良、陣容鼎盛、行當齊全,演出現代、古裝大型粵劇30多部,演出小型粵劇和折子戲幾十部,還在於擁有自己編導的劇目如《大潮》、《風雨茅洲橋》、《武松與金蓮》、《愛在青山》、《血色櫻花》、《一件羊皮掛》、《移民淚》、《素秋》、《鳳飛九天》。

其中,最享譽盛名的便是粵劇《大潮》,在省內外多次演出,並應中國文化部的邀請,於1998年10月下旬進京匯報演出,得到文化部領導的接見。

潘強恩在2018年又組織創作了一部新劇《天下第一拍——鳳飛九天》,以高科技和青年創業為題材,主要講述主人公文小鳳大學畢業後回家鄉福永鳳凰村創辦無人機企業,遇到資金困難,最終排除眾難,以改革開放再出發為由,通過拍賣村裏土地入股公司解決問題,帶領中國無人機企業走向世界的故事。

從籌備創作到排練公演,《風飛九天》共花去了150多萬,獲得了寶安區政府大力資助。

風雨中的愛情與婚姻

「情情愛愛,盡化悲哀,哀哉成都,一朝離開,淚滿腔,送別離,蝶燕花開,並蒂花不開,痛哉復痛哉……」

當我們接上潘強恩到他家旁邊的壆崗曲藝社時,他在車裏突然唱了起來,聲音有些顫抖,車窗外稀疏的街燈灑在他的臉上,我看見老人的眼裏噙着淚光。

潘強恩(右)與已故愛妻潘吐金(左)

這是粵曲《錦江詩侶》開篇的幾首,講述唐代詩人元稹與女詩人薛濤送別的故事,潘強恩從前經常同愛妻潘吐金在萬豐粵樂社夫唱婦隨,沒曾想到,一語成讖。

老人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登台演戲是在1968年,當時萬豐成立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由於萬豐有自組班子唱粵劇的傳統,宣傳隊排練的自然也是粵劇,第一部劇便是移植革命樣板戲《紅燈記》。

「當時我在生產隊當赤腳醫生,有兩個人來找我叫我演反派鳩山隊長,說沒有人能演了,他們知道我從小喜歡看大戲,我一上去就能演了」,潘強恩不自覺抬眉,顯得有些得意地說。

也正是這個機會,他認識了同樣熱愛粵劇,飾演李鐵梅的文藝女青年潘吐金,他們天天在一起排練演出,很快就戀愛結婚了。

19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春風至,作為中國第一批經濟特區,深圳的城市建設進入了規劃施工的階段,引進外資也成為了頭等工作。1981年底潘強恩當上了萬豐村黨支部書記。1982年3月,萬豐大隊引進第一家港資加工廠「順利絲膠花廠」,潘強恩擔任法人代表。1983年5月,他們又引進了第二家來料加工廠「實用電器製品廠」,在美國市場佔有一定份額,招工多達500人。

潘強恩與潘吐金有着共同的愛好和志趣,彼此相濡以沫,恩愛一生。在潘強恩的眼裏,潘吐金是賢妻是良母更是摯友,她相夫教子,孝順公婆,扶持丈夫的事業,也不免為充滿土地情結和理想主義的改革者潘強恩擔驚受怕了大半輩子。

萬豐人的延伸

潘強恩與他籌建的萬豐文展館

在潘強恩抑揚頓挫的粵劇唱腔裏寄託着他無盡的思考與希望。他是一個充滿理想主義的改革者,心中始終裝着歷史和未來。在變幻的歷史長河中,他試圖在萬豐粵劇裏,尋找着永恆,尋找價值與意義,那裏有民族的青春、歷史的驕傲、人種的尊嚴,而這一切又組成淒楚的黃昏、遙遠的夢、殷切的思念與悲愴的祭奠。

脫胎於一方水土的萬豐粵劇是萬豐人的延伸,在喧鬧的城市化生活的表層下,那一聲聲抑揚頓挫的的粵劇唱腔,又使人感到鄉土生活的基本秩序和韻味,隨時都可以觸摸到農耕時代的村落組織脈絡和家族文化的延伸。

或許,在城市面貌發生巨大變化的背後,尚有許多文化深層結構的東西倖存於藝術品中。

誠如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所說,「按數千年的標準來看,人類的熱情含混難辨,時間的長流未曾增減人類感受到的愛與恨,他們的投入、奮鬥與慾望。任意地消去十個或二十個世紀的歷史,也不影響我們對人性的認知。唯一無法彌補的是在這些世紀中誕生的藝術品。」

只有藝術品才能證實,在時間的洪流裏,人類真實地存在過。

責任編輯: 木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