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匯報訊（記者 俞晝 杭州報道）「奶奶因為膽管癌突發去世，彌留之際留下一行字，寫得很潦草，實在辨別不出來。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真的很想知道她臨走前有什麼遺願，拜託大家幫我看看行麼？」最近，「史上寫字最爛小組」再次出圈，頻登內地社區網站「豆瓣」小組熱門榜第一。這個原本分享「爛字」的小組，因20萬網友接力辨認重病和已故親人的「天書」字跡，感動着大家。那些難以識別的字，被逐一拆解、分析，最終解讀為離世者對親人的不捨與愛。
事實上，「爛字」小組最初的成因與「認字」毫無關係。2019年5月，一位受練字煎熬的網友抱着開玩笑的心態，在豆瓣網站創建了「史上寫字最爛小組」，並制定了「打破寫字焦慮，找回爛字自由」的組規。「當時我還在讀師範專業的研究生，最大的苦惱就是練不好字，於是提交了入組申請。」作為「爛字」小組的現任組長，25歲的冀夢雨目前是一名中學教師。
2022年8月，一條求助帖出現在「爛字」小組。「求助者的外公去世前一天寫了一篇日記，家人試圖讀懂他最後的文字，便輾轉找了過來。」冀夢雨坦言，此前小組一直以娛樂為主，第一次出現這樣的帖子，她的心情很複雜。
為了讓更多的小組成員參與認字，冀夢雨將求助帖設置成快閃活動，收到了近300條「幫頂」和分析字跡的回覆。「有些字被最終拼湊了出來，可絕大多數的字，至今也沒有答案。」即便如此，發帖人依然感受到了來自陌生人的溫暖，並由衷感慨「謝謝大家，你們的回覆對我而言很有意義」。至此，這個最初提供給擁有字醜煩惱之人自嘲的網絡空間，擁有了新的功能。
認出ICU病人字條 成救命關鍵
2023年11月20日，一篇「爸爸在ICU中寫的字，求幫辨認」的帖子出現在小組論壇中，並迅速受到了人們的關注。半小時後，網友「北18條」在帖子下回覆道：我重新看了一遍。左上角的「裏面」應該是「口裏有」，左下角寫的是「嘴裏有東西」，你爸爸應該說的是喉嚨裏有東西咳不出來。在他的回覆後面，許多網友也作出了類似的判斷。第二天，發帖人統一回覆了網友：謝謝大家的關心！是的，他寫的就是「喉嚨卡有東西」，我告訴醫生後，已經把東西吸出來了！剛剛醫院打電話說父親體徵穩定，撤了呼吸機，感謝大家！非常感激不盡！
「它給我帶來了極大的震撼——原來小組的力量那麼強大，不僅可以安慰人，還能真正地去幫助人、救人！」然而，像這樣的成功案例是少數，更多的時候，辨認以失敗告終。
「平常我們寫字，無論好與壞，都是有規律可循的。但臨終病人因為身體機能的不可控，會反覆在一筆一劃上塗來塗去，毫無章法可言。」冀夢雨坦言，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甚至為此陷入抑鬱，不敢再登錄豆瓣賬戶，「看到很多帖子得不到答案，會有挫敗感，好似辜負了發帖人的期望。」
素不相識的幫助撫慰求助人
就在香港文匯報記者約訪冀夢雨的一周前，她的表姐去世了，而在幫忙籌備葬禮的過程中，她重新思考了自己的困擾：「表姐小時候在我家住過一陣子，所以我倆很親，因此當兩年前得知她診斷出癌症後，我是非常難過的，甚至跟她在一起吃飯時，我會因為她吃不下飯而覺得自己能吃是一種對表姐的背叛，於是會迫切地想要為她做些什麼來彌補內心的愧疚感。」
在冀夢雨看來，那些發出一篇篇認字帖的求助人或許也有着相同的執念。「看到至親之人飽受病痛折磨，而你卻什麼都做不了，是很無助的。這個時候，在網上發一篇求助帖，哪怕得不到答案，也是一種情感的釋放，好似你並未對他的離去袖手旁觀。」而素不相識的網友們的一次次「幫頂」和回覆，則讓這種釋放有了切切實實的承托。
「它會在你需要時變成任何字」
辨認那些彌留之際的模糊字跡，能用上的往往都是笨辦法：有網友會用塗鴉筆順着軌跡先描一遍，然後在一張空白的紙上，按照字的軌跡再寫一遍；也有網友把筆畫拆分出來，再試圖重新組合。因為無論病人寫得多混亂，筆畫是確定的。
伴隨着網友們的接力，一些難以識別的字，被重新拆解、拼接、組合，成為了一條條充滿溫度的回覆。那些始終無法辨認的字，究竟說了什麼？「它會在你需要時，變成任何字。」冀夢雨告訴香港文匯報記者，每條求助帖與下面的回覆她都會關注，並由此發現了一個特點，「每當遇到像符號一樣難以辨認的字跡時，回覆中常常能看到類似『我愛你們』『希望你們過得好』這樣的答案，雖然那些符號跟答案看起來毫不相干。」
在冀夢雨看來，正是這些來自陌生人善意的解答，匯聚成涓涓細流，體現了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有些網友可能就是進來看了一眼，點了個『幫頂』，或是回覆一句『保重』，對於他們而言這花不了幾秒鐘，只是一件非常順手的事。但恰恰是這樣的『舉手之勞』，為深陷親人離世痛苦的發帖者帶來了安慰。」
「很多發帖人都是第一次走進這個論壇，用迫切的甚至帶有懇求的語言寫下求助，有的甚至會在回覆裏斷斷續續地記錄他與逝者之間的故事，像一個隱秘的樹洞。」冀夢雨告訴香港文匯報記者，有的發帖人會在中間消失半年、一年，然後突然回來，在帖子裏向網友們表達感謝。「他回覆『謝謝』的時候就好像在告訴離開的人，我在一直往前走，我有好好生活，只是又想起你了。」
【特稿】答案或許不準確 但能讓生者向前看
2025年4月30日，王宇的姥爺癌症復發，從喉癌轉移為肺癌、淋巴癌、胃癌、腦癌直至癌細胞在全身大面積轉移，身體狀態每況愈下。在醫院去世的三天前，姥爺拚盡全力寫下了一張紙條。「當時病房裏只有我母親在旁，她實在認不出紙條上的字，就一個字一個字地猜，姥爺急得滿臉通紅卻說不出話，手一直揮來揮去，最後陷入昏迷。」
6月1日中午，姥爺與世長辭，王宇在守靈時刷到了「爛字」小組的故事，便抱着試試看的心態註冊了賬號，發了求助帖。「請大家幫幫我，讓老人在這世上的最後一絲牽掛得以實現和理解！」王宇在帖子裏懇求道，「姥爺生前對我特別好，現在他走了，我想讀懂這張他在彌留之際寫下的紙條，去理解他的心意。」
網友「好蘋果樂園」通過臨摹軌跡，拼湊出了「生可已了，小王」的答案。「或許姥爺在生前就已釋然，接受病痛和人固有一死的事實。」王宇說，他將答案隨後告訴了母親，換來了一場釋放般的、長達一個半小時的嚎啕大哭。「這是一個相互療癒的過程，即便這個答案或許並不準確，但它能讓生者有勇氣繼續走下去。」
為生者提供情感慰藉出口
「中國人常說生死有命，但當我們真正面對親人的離世時，依然是悲傷的、手足無措的。」在冀夢雨看來，向外界求助去辨認親人彌留之際的字跡，事實上也是一種情緒的宣洩，「他不單純是為了求助，他是在那一刻真正地意識到，你要失去他了，而這個人在世界上生活的所有痕跡都是彌足珍貴的。」
建網頁專樓助識逝者字跡
如今，打開「史上寫字最爛小組」，就可以看到一個「辨認親人字跡求助專樓」，這是冀夢雨多方平衡後的結果。
「剛開始小組娛樂帖子多的時候，人們都在分享爛字，活躍度很好。之後，當小組首頁偶爾有認字帖時，大家會感動、會回覆，但是久而久之，組員心裏會變得沉重，尤其當他們覺得自己沒能幫上忙時，會產生負面情緒，反而不願意再參與其中。」當小組的活躍度降了下來，那些需要幫忙的認字帖就更加沒人關注了，這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
因此，冀夢雨開始制定新規，建立認字帖專樓，整理和遷移認字帖。當發布認字帖的人不符合規定時，她會私信對方作出調整。「每次發私信時，我都已經做好對方冷漠或是發火的準備，畢竟我很理解他們正在經歷重大變故，我還要讓他們按照規定發帖，更是煩上加煩。」讓冀夢雨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有一回，一位發帖者不僅沒有發火，甚至還向她道歉，說如果不允許的話，可以把帖子刪掉。
「每天收到幾十份入組申請」
「我心裏突然很難受，覺得自己有什麼資格，像審判者一樣去評判你的帖子應該發在哪裏。」提及這個故事，冀夢雨的語氣變得有些沉重，「『爛字』小組出圈後，我每天都會收到十幾份甚至幾十份入組申請，其中有不少都是希望幫助辨認離世親人字跡的。」
作為一位中學老師，冀夢雨坦言這份經歷讓她更加珍惜生命的可貴，對學生們的「爛字」也更加寬容。「以前我看到畫符一樣的作業，會很生氣，甚至丟回去讓學生重寫，但現在我會鼓勵他慢慢來，先從把每個筆畫寫清楚開始改起。」冀夢雨自嘲道，畢竟老師的字也沒有很好看。「爛字有它的靈魂！」冀夢雨笑着說，「當然試卷上最好還是寫清楚些，不然照樣會被扣分。」
辨認字跡冀留住離世親人記憶
冀夢雨的爺爺在她還沒出生時就因病去世。家裏窮，所以親人間沒有拍照的習慣，爺爺沒留下任何影像，甚至連遺像都沒有。「我問爸爸爺爺長啥樣？他說爺爺很高很瘦，很愛笑。再問細節，爸爸就講不出來了。」冀夢雨感慨道，奶奶曾覺得「肯定會一輩子記得他的臉」，但時間沖淡了記憶，如今「就連奶奶也不記得爺爺具體的模樣了」。
一位親人的早逝創傷，在家中三代人身上綿延。冀夢雨的父親獨立賺錢後，買的第一件貴重物品便是相機。「你能想像嗎，那個相機要一萬多塊錢，但當時我家其實並不富裕，連個搪瓷盆壞了都不捨得換新的。」冀夢雨告訴香港文匯報記者，即便買了專業級別的單反相機，父親卻並不熱衷於攝影，相機只用來拍家裏人。「我和哥哥各有一個文件夾，裏面是我們從小到大的照片。」
冀夢雨一直以為每個孩子都是這樣，每年都有很多照片，還有全家福。她笑着說，直到上了學，她才知道，原來這只是她家的傳統，別人家都不這樣做。「包括我的表姐，她直到離世，家裏人想幫她選一張遺像，才發現她居然沒幾張單人照，相冊裏包括結婚照都是合影。最後還是從我的相機裏找到了一張年前我倆上山時，我幫她拍的照片，最後做成了她的遺像。」
得知女兒在「爛字」小組做組長，父親十分支持。在他看來，辨認離世親人的字跡與尋找親人的遺像一樣，都是在「打撈」一種記憶。「你不要覺得自己記性很好，一定能記得離世的親人的模樣，或許某一天它就從你的記憶裏消失了。這個時候，如果還有文字，如果還有影像，或許這就是他們來過這世上的證明。對於未曾與他們謀面的晚輩而言，也是想像他們留存於世界的印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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