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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張永和 | 建築師既像藝術家 又像小說家

2025-11-07 07:14:11 香港
●張永和。(香港文匯報記者 涂穴 攝)

(香港文匯報記者 蔣湖)在中國當代建築界,張永和創造了眾多第一:

改革開放後第一批出國學建築的學人之一,1990年代回國開設了第一家個人建築師事務所「非常建築」;1996年創建北京大學建築學研究中心,第一個嘗試將新的建築教育方式引入中國,和當時國內主流的巴黎美術學院布扎建築教育體系形成鮮明對照;2000年,第一個在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上展出作品,其後又五次參展;第一個在國際著名院校建築系擔任要職,2006年被聘為麻省理工學院建築系主任;2011年第一個出任有「建築界諾貝爾獎」之稱的普利茲克建築獎評委;第一個遊走於服裝、傢具、家居用品設計等多個領域的中國建築師,顯露其在視覺領域廣泛的創新實驗,以及博雅的審美趣味。不誇張地說,在中國當代建築實踐、建築教育甚至藝術領域,張永和已留下屬於自己的深刻印記。

●張永和。(香港文匯報記者 涂穴 攝)

2025年1月,張永和出任香港大學建築學院院長。9月5日在港大的學術演講,是他上任院長後的首次公開亮相。當日群賢畢至、冠蓋雲集,張永和分享他的各式設計作品,其中一幅以港大建築系前系主任黎錦超肖像融入電影《英雄本色II》的海報設計,巧妙寓意「明天會更好」。在隨後的提問環節,他也從容以對、氣度嫻雅,流淌出一派從大江大海歸來的雲淡風輕。

不過,對時人所盛譽的「中國當代建築之父」等稱謂,張永和先生內心深處或未必領情。他完全不是教父型人物的做派,教父過於威嚴,殺伐決斷、動見觀瞻,他則是休休有容、溫文爾雅,操著類似話劇《茶館》的京腔京韻,節奏不疾不徐,音調不高不低,有一種細品下才能領會的幽默,以及老北京人閱盡世事的從容。這一方面是他周遊東西世界、往返人間百態後形成的禮教分際,另一方面,則有出身詩書人家和世家子弟的視野和教養使然,也許還隱藏著不與人爭的孤獨個性。張永和打小就隨父親訪過黃永玉等京城文化名流,父親張開濟,是梁思成等之後、所謂中國第二代建築師代表人物,廣為人知的作品有天安門觀禮台、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釣魚台國賓館、北京天文館等,家學傳承對其影響不可謂不深。

還是回到張永和的作品,是什麼成就了張永和?

這一方面得益於張永和的家學淵源,他從小喜歡畫畫,父親張開濟因材施教,引他入門。不過他也自承沒有天賦,當年肯定考不上中央美院,「(大畫家)張汀曾說我這麼小畫畫就有匠氣。」另一方面也與父親一直督促學英文,能很快留學美國、站在世界最前列開闊視野有關。「留學期間接觸到西方現代藝術,我逐漸認識到建築中對材料、結構、構造、空間的審美,和現代抽像藝術有異曲同工之妙。設計既存在於藝術中,也存在於建築中。此外,在建築與藝術之間,還存在著一系列更接近生活的設計,如傢具、產品、服裝等等。對我來說,藝術、設計是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張永和。(香港文匯報記者 涂穴 攝)

同時,也攸關張永和的執着和堅持。1984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碩士畢業後他留美教書,參加過不少建築設計競賽,得過一系列國際獎項,但就是「蓋不成房子」,「1993年至1996年我們在中國美國兩邊跑,忙了3年,什麼事也沒幹成,挫折感特別厲害……」回國後情況並沒很快好轉,「當時我們在北京租的工作室沒有暖氣,我和魯力佳(編者註:張永和妻子,非常建築工作室合夥人)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後來沒錢發不出工資了,魯力佳就問她母親借錢,這樣過了好多年。真正有轉機要到2000年以後了。1998年蓋成了兩個房子,大家開始覺得我們還真蓋房了,而且跟其他人蓋的不太一樣,業務逐漸就多起來了。」

和多數傳統建築師不同,張永和始終保持著廣泛的思考和創作姿態。「我年輕的時候是文藝青年,北京長大,愛看京劇,喜歡美術,後來學了建築,然後接觸了其他藝術,只要是視覺藝術,我都很難拒絕。我有幾個特別精通的事:服裝設計、電影(特別是上世紀60年代法國新浪潮電影)、小說(讀過許多法國新小說)。」他提倡建築設計者應該像藝術家那樣,對自身經歷和生活環境保持敏銳的洞察力,也應像小說家那樣,深入細緻地觀察生活。張永和稱自己是「城市動物」,喜歡住在紐約這樣的大都市,也喜歡早年的北京,散著步就能碰到熟人,站在街上聊天,還喜歡到處是可逛的小店的上海。他有寫作興趣,2023年在《收穫》雜誌發表萬字散文,文筆冷靜克制,敘事有法國新小說派的特色。早年寫過先鋒話劇,類似《等待戈多》的荒誕現實主義冷峻風格。「像人類學家一樣,研究人們活動的每一個細節和其意義,以此來體察人們的活動與人造環境的相互關係。」他所設計的自行車公寓、車輪上的席殊書屋、長城下的公社之二分宅等,都是環境、生活方式和建築思考的想像結合。

哲學家以賽亞-柏林把學人的問學路徑描述為刺蝟和狐狸兩類:一個內求於己、就地深挖;一個多線作戰、全面開花。有孔雀開屏般多元視覺創作能力的張永和無疑是後者,但在或讓人眼花繚亂的創作表象下,其實暗藏著一條主線:優雅的平衡。張永和以其家庭出身、個人性情與命運造化,在新與舊、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沉重與輕盈、復古與變革、理性與感性之間,居然幸運找到一條因地制宜、調和鼎鼐的平衡之路。他致力於立足於人的真實環境,努力創造美,用優雅、適合人居的建築,增進人的現實生活福祉。

●張永和。(香港文匯報記者 涂穴 攝)

正是他獨特優雅的建築美學追求,讓他和其他中國建築師的作品風格區隔開來:他對父親張開濟的代表作,如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釣魚台國賓館等,並不特別重視。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張開濟新中國成立後為普通居民建造的民居。這也讓他和同時代的建築師如劉家琨、王澍等不同。劉家琨的代表作西村大院氣勢恢宏,有面對現實改天換地的革命氣質;王澍的代表作寧波博物館古樸沉著,強調從中國文化傳統中取材和與現實對話;張永和則是隨物賦形,依據功能要求和具體環境,在建築的結構、造型、空間、材料等方面千變萬化,更優雅,更輕盈。他的近期代表作如中國美術學院良渚校區、吉首美術館、塱頭春陽台藝文中心、巴黎國際大學城中國之家、深圳南頭城社區中心等項目,都可見匠心獨運。

張永和近期在辦公室接受了香港文匯報記者專訪。他果然是一個很好的採訪對象,坦誠而放鬆,眼神中還有好奇的亮光。他的關注面之廣和專業性之深可想而知,但蓋了幾十年房子後,現在他似乎更樂意談談別的:早年經歷、在港見聞、父子關係、電影和藝術,他都願意漫漫而談,從北島和余秀華的詩歌,他都葆有關注興趣。他說:「這個世界非常糟糕,非常醜惡,只有接觸到一點藝術,或者看場好電影,才會覺得,原來人性還不是那麼糟,這對我來說挺重要。」採訪最後,張永和又說到一個讓他縈懷的香港見聞:星期天的菲傭街頭聚會,他準備週末再去踏訪,「看一次就感動一次。」

大疏大密 香港的城市密碼

香港文匯報記者:張院長,作為享譽海內外的建築師,您在北大、麻省理工學院等都有過執教經歷,是什麼原因讓您此時來港大任教?

張永和:我1985年就做大學老師,1993年才成立非常建築工作室,所以我做老師的年頭比做建築師的還長,到今年40年了。我之所以教書,是因為我的老師很厲害。當時就有一說法:當學生有一個好老師時,就最容易對教書感興趣。我當時就覺得教書有意思。建築實踐做到現在也30幾年了,有朋友說,你再來港大教幾年書吧,你有那麼多積累,不教好像有點浪費。我也想着回到亞洲,香港跟北京是同一個時區,真有事跑一趟就三個小時,就又回到了現在這個狀態。

香港文匯報記者:您怎麼看香港這一兩百年來形成的建築特色和城市風貌,在香港長居,是否能滿足您的長期生活和審美需求?

張永和:我覺得有一點挺重要,就是內地過去向香港的學習,都聚焦在摩天大樓上,覺得摩天大樓的形象才代表着現代化。其實香港在城市建設上有一個非常重要、非常成功的經驗,特別值得學習:大疏大密。香港建設已有100多年了,到現在建設用地只用掉了24%,這使得香港一方面密度很高,另一方面看出去又都是青山綠水。這種建設模式使環境保護得很好。有的城市跟香港學習後又發展出自己的模式,比如溫哥華中心區高低層結合的街區。可惜內地沒有去學。

●張永和。(香港文匯報記者 涂穴 攝)

不過,在香港待得時間稍長一點,就會發現另外一面,比如建築的結構設計非常保守。像我們建築師一看,比方說柱子,怎麼會這麼粗,簡直荒唐。但一講原因也很可笑,據說是要用這種極端的方法,來保證能夠最快通過審查;如果工程師算得比較緊,一旦審查不通過,就得重新算,就浪費很多時間了。

香港的公寓單元小。比方說50幾平米的一套房子,要分出三間臥室。當然這不是建築師能決定的,但問題在於:越小的房子其實越需要設計,香港可能沒有很強的設計意識,它只是切了小豆腐塊,讓你勉強能塞進去一個床,加上一點點剩餘空間。我和妻子有一次在北歐旅行,住一家特別小的旅舘,後來發現小房間特別有設計,比方說需要兩張床,第一張床同時又是一個沙發,第二張床需要時可以折出來,睡覺時一張桌子又可以轉開給床騰地兒,通過設計讓小空間裏保有基本的便利。紐約有個旅舘,是法國設計師Philippe Starck設計的。房間非常小,可是他還用幽默方式把這個小給誇張出來,床的靠背特別大,把牆撐滿了,然後上面印了一張放大的古畫,顯得古畫好像充斥在房間裏,特別好玩。他有好多奇思妙想,能夠使一個小空間的使用效率更高。

香港的設計,我可能沒法馬上數出來太多,但真的發掘時,會有很多有意思的東西。我最近買了一個模型,就是那個Star Ferry(天星小輪)。船身底下是綠,上面是白的,設計挺棒。我對特別新的東西、帶未來感的東西,都不太能欣賞,我喜歡比較老的。

香港可能還不是一個設計城市,包括服裝設計。這麼大的香港,像那種小的獨立服裝店,還有買手店,非常少。我有個朋友梁文道,給我們一個香港買手店清單,結果我跟魯力佳一天就逛完了。就在銅鑼灣的兩條街上,加起來可能有個七八家吧。對於設計特發達的城市,這有點少。我想,香港可能還有一段比較長的路要走。

香港文匯報記者:談回到香港建築,一般人也許會提到中銀香港大廈,您有什麼關注到的項目嗎?

張永和:我在寫一本書,就是「給孩子的書」那個系列,北島主編,我寫的是《給孩子的建築》,書中談到60建築案例,香港我挑了一個,就是香港國際機場。這個機場是一個從空間,到結構、設備、構造都有很高質量的建築。同一個建築師(編者註:英國建築師諾曼.福士特)還設計了滙豐銀行大樓,是一個很特別的建築。不過不是那麼有道理,他把建築變得像個大機器,但看着覺得挺有趣。可跟香港機場那個不能同日而語。美國建築師Tod Williams & Billie Tsien做的亞洲協會也不錯,建築跟山地的關係處理得挺好。

中銀大廈也是很好的建築。我跟貝先生(貝聿銘)也相識,像福士特、貝先生,也包括我自己,都對建築有一種理解,就是認為一個建築的結構應該是有設計的。內地恐怕90%的建築結構,都是拿了一個常規結構體系用了就完了,設計含量特別低。我們的理解,結構設計含量低,意味着這個房子其實沒有什麼質量。

從建築學來說,香港建設的智慧其實在城市方面,而不在建築方面。香港是一個典型的南方城市,特點就是街道比較窄,也比較密,這跟殖民文化也有一點關係。歐洲城市當時的人口情況,決定了它不會太大。街道從中世紀開始就比較密,密帶來的是這些房子跟這個城市的公共空間,如街道、廣場,接觸的面多,所以就很便利,可以享受逛一家家小店的樂趣。香港原來就有這樣的城市文化,現在保留的也不少,比如去堅尼地城,吃個煲仔飯,再喝涼茶,買了非常好的麵包,然後搭小巴回家,我們覺得挺有意思。我跟我妻子都是城市動物,特別喜歡在城裏到處轉。香港有不少有趣的去處,像中環到上環一帶上半山的手扶電梯,又像在香港常常室內和室外空間不分,在街上走走就鑽進了建築,過了一道橋又出到外面去了。

窄街小巷 重塑城市靈魂

香港文匯報記者:您來港大執教正好趕上香港的北部都會區建設。北都區面積約三萬公頃,被稱為「未來發展的新引擎」,特區政府的預想是要「宜居、宜業、宜遊」。作為有豐富建築實踐和教育經驗的建築師、學者,您有什麼想法可分享?

張永和:就是剛才講的,香港作為一個城市在整個規劃建設方面的經驗,我希望能夠帶到北都去。城市建設的成果,不是建一大堆房子就完了,而是要有城市性,城市性建立在步行的基礎上。步行不僅僅是為了交通,北京話說「溜達溜達」,就是你進小店去逛逛,看到什麼東西順便買買,或者吃點喝點東西,享受的就是這個都市生活。北都應該把這個都市文化傳統延續下去。

我對深圳比較了解。因為做過若干項目,包括一個社區中心,南頭說是古城(編者註:深圳南山區的南頭古城),本質上是一個城中村。用這詞不帶任何的消極和貶義,恰恰說明它具備城市性。不說虛頭巴腦的話,你就看看周末多少人去南頭走路逛店,那叫一個熱鬧,我們設計的房子恰恰沒什麼商業,社區中心是一個公共建築。深圳肯定有很多大的社區、公寓樓,從設計到建設比香港的新,還有漂亮的綠化,但就是比較少給老百姓溜達溜達、享受城市的空間,香港還是比較多的。

我今年給學生出了一道競賽題目,叫「縮街」。中國的人口從2016年開始下跌,人口少了會帶來問題,表現在城市建設上會很明顯:首先房屋的空置率已經相當高,北京上海辦公建築的空置率是30%,深圳50%,別的地方應該更高。那將來的城市難道就讓它越來越空、大寬馬路上也沒多少車跑,就不管了?肯定不是。城市在變化,城市的規劃和設計也要跟上來,要跟着變化發展。所以就提到縮街的問題:寬街如果不需要了,變窄街怎麼變?這次學生們交上來上千份設計,有的挺巧妙的。更難的是高樓,如果高樓只有一半、頂多2/3的空間使用了,那空的那1/3怎麼辦?現在可能暫時沒答案,往前走看看是不是變成都市農場,在樓層裏像溫室似地種菜等等,我覺得一定有辦法,需要很多想像力。

香港文匯報記者:您在美國、中國都教過書,還都是頂級大學,現在又在港大,這些學校的建築學教育情況如何,差別大嗎?

張永和:美國的建築教育已經下滑到很少教建築了,有點像藝術院校,但也不是真的做藝術,就討論很多政治經濟社會問題,這是美國教育的一個特點。可是使得建築本身無法去教授、學習,建築教育有時跟那些問題也不太搭得上。香港大學沒這問題,當然也會受一些社會問題、環境問題等的影響,但還都能回到建築上,我覺得底子其實挺好。沒想到的是,內地的建築教育咔擦一下下來了,一方面是受經濟環境的影響,另一方面是沒有培養孩子們的興趣。在這個情況下,我希望港大能成為建築學教育的一個堡壘。

現在我們有一些研究課題,其中一個是對亞熱帶建築的深入研究和想像。亞熱帶區域正在擴展,當然是全球氣候變熱了,使得亞熱帶都在往北推。我們會跟華南理工大學建立一個建築和城市實驗室,從科學、藝術的不同角度進行研究、設計。還有一個題目,是隨着科技的發展,比如說國內電動汽車都比較先進了,可建築行業還是非常原始的狀態,處於一種比較低級的工業化,好像還是裁縫給一個人定製一套衣服,而不是成衣的做法,這裏面帶來了大量浪費,出現大量錯誤,最終的質量是不高的。我覺得下一步人工智能的發展,能讓建築也第一次跨進21世紀。我們現在想像如何把建築業從規劃到施工的所有環節都整合起來。用中文講就叫一條龍,會非常有意思。

公共建築應是小而多,而非大而集中

香港文匯報記者:內地改革開放的這幾十年,中國的城鄉風貌發生了天翻地覆變化,表現在城市營造和建築設計上,當然也有了巨大改變。您提過一個說法:城市蔓延。大規模城市化似乎不可避免,您怎麼看這種變化?

張永和:城市化這個事情的發生幾乎是必然,是經濟發展所導致。可我有時候看到一些城市,比如我們在浙江做過好多項目,注意到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城市,也開始認識到要保護傳統文化,要有新有舊。把老房子保下來有助於發展經濟,尤其是文化旅遊,我覺得非常好啊。

●張永和。(香港文匯報記者 涂穴 攝)

我比較遺憾的一點,是私有汽車對中國城市的消極影響。如果沒有完全追隨美國式依賴汽車的生活方式,我們能少走好多彎路。我父親是2006年過世的。他年輕時白天當建築師,晚上當文學家寫散文。他85歲退休後,經常給《北京晚報》等報刊寫文章。他當時就提出了幾個觀點:反對高層建築;反對私人普遍擁有小汽車。但他的意見沒有被採納,挺可惜的。我剛才也講了,如果以後人口少了,公共交通更發達了,私人擁有汽車的量會下去。轉折點在哪?我不知道,作為城市建設相關的特定職業人群,建築師要有思想準備,所以我才出了「縮街」那個題目。

其實老百姓最關心、但建築師最無力的,是房價問題。我最近去了瑞典,有時一棟樓裏,如果你屬於高收入的人群,就付全價租這個公寓;旁邊這家是屬於低收入人群,就有政府補貼,但都是住完全一樣的房子。我覺得的確得有一些機制,讓住房不是一個天價資產,而能更貼近個人生活。

香港文匯報記者:您從小在北京長大,您的非常建築事務所長期在國內執業,這些年的建築行業情況您都很熟悉,有兩個北京的公共建築曾引起全國關注:國家大劇院和央視大樓,今天您願意繼續談您的看法嗎?

張永和:我前幾天坐飛機還跟央視新址的建築師(編者註:庫哈斯,央視大樓設計師)碰上了,我們原來就認識。建築肯定是要有創新有突破的,問題是突破創新這事該怎麼評價。我作為建築師和教建築的老師,當然覺得創新突破不那麼容易,但為了突破而突破顯然也是有問題的。我覺得建築師如果對工程再有多一點興趣,對技術多一點興趣,有些問題可能就不會出現。比如他用立面上的那些線來表達力學關係,把工程師的力學圖搬到牆上,挺有意思,但如果最後變成排水槽,雨水要從這些幕牆上的溝裏流下去,老在那裏積灰、流泥湯,就不好看了。有些事可能是沒想到,也可能是不太在意,這些對建設師來說都是教訓。

國家大劇院本身沒有工程問題,不過在那個地方蓋,我覺得不是最對。裏面四個劇場的關係還可以,可是那個殼好像跟周圍的關係太衝突了,因為那是歷史街區的最核心,這樣的設計還是有問題的。當時有四個人,包括何祚庥、張欽楠、葉廷芳和我父親,曾提議說四個劇場分別蓋在四個區,這樣讓老百姓看戲、看演出更方便。我覺得是一個更好的提案。劇院是城市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僅僅是一個標誌性建築。追求標誌性建築的情況在中國城市裏很普遍。如果只是一個劇院、一個博物館,根本不需要過大的體量。

香港文匯報記者:這幾十年來,中國出現了很多獨具特色的建築,特別是公共建築,引起了公眾的關注和討論,公共建築引起如此大的注意,是公眾無知無畏、無視專業性,還是建築師們確實也需要有自我警醒?另外,全世界發展中國家似乎都在爭前恐後擁抱工業化、城市化,您覺得這個過程中,哪些是經驗,哪些是教訓?

張永和:從建築文化的角度來講,這些公共建築是應該散布在城市裏,就是小而多,而不是大而集中。我發現很多內地城市都在建設社區中心了,這也有來自香港的經驗。香港在這方面做得特別好(編者註:指市政大樓)。我有一年當香港建設師學會年度獎評委時參觀過青衣的社區中心,底下一層是菜市場,二層是辦公區域,再上圖書館,最頂上是體育館,垂直的功能組織,密度很高,覆蓋了居民基本的生活需要。中國各地也開始做這個,我們在南京也做了一個規模非常大的。中國內地有一點是比較積極的,就是一旦有成功的案例,大家也都會跟進。

●張永和。(香港文匯報記者 涂穴 攝)

還有,城市更新過程中,如果建築師能夠早點參與進來,而不是房地產商開發主導,應該好一些吧。一個是不用蓋那麼多高樓,另一個是少拆些老房子,而是老房子再利用。現在當然也開始保護了,還是有點太晚了,可惜了,好多老東西就沒了。歐洲那些城市保護老建築的工作就做得非常好。

如果我來設計北都區……

香港文匯報記者:在這幾十年來轟轟烈烈的城市建設運動中,全國幾百上千個城市上馬了無數大型建築、高層建築,其中也包括眾多地標性公共建築,而其中您的作品似不多見。這是您的審美趣味和建築理念使然,無意參與這種有很強炫技性的競爭和表演嗎?您設計的建在吉首老區裏的橋圖書館非常動人。當然,您也設計過幾百米高的建築作品。

張永和:我也參加過競賽。其實大家都一樣,獨立建築師事務所在國內都很少有參與大型公共建築的機會。當然,作為建築師來說,我也做過中國美院杭州良渚校園十八萬平方米的大型項目。如果讓我設計一個城,我會很有興趣。我自己作為建築師,房子蓋完了,常常看到的更多是遺憾——希望沒出那一點錯就更好了。

吉首這個房子,有一次我自己也被感動過,是一個當地人跟我說,他已經碰上不只一個外面來的客人,都以為那是個老房子,已經在那很多年了。我也設計過230米高的超高層建築,設計了幾十個方案,最後業主選擇了一個保守的、等於沒太多創新點的方案。但那是個講究的房子,細部做得比較好。

香港文匯報記者:假設有一個邀請,讓您放手完成一個舊城改造或新城建設,比如今天全中國到處可見的某某新城、某某開發區,都融居住、商業、交通於一體,比如就是北都區,您怎樣講述您的設計理念?

張永和:標準就兩個:一個是改善生活質量,這個很顯而易見;一個是保護既有環境。我們現在看到的建築常常破壞了自然或人文的環境,問題是咱們破壞了環境,還沒享受到任何好處。如果少拆點老房子,其實又節省能源,少產生污染,還保護了文化,何樂而不為?我們常常聽到的一個說法是:咱們人口多、這樣做不行啊。一定程度上是這樣,可現在很多城市都在保護老房子了,不是重要的古蹟,就是普通的老房子,同時把老房子裏面的生活條件也提升,從基礎設施開始。如果要我做,我會走這條路。

如果讓我在北都做一個項目,我會要求就給我一個城中村及旁邊的建築項目一起做,我會把城中村做成這個區域的中心,旁邊起高樓,等於是新建築被這個城中村來服務,希望我有這機會。城中村其實不是問題,核心是它的密度、它的尺度,它是低矮的,跟人的關係親近,再高無非是七八層,就是拆了重蓋我覺得都可以,而不是把它幹掉,只變成大尺度的建築和購物中心這種類型。

父親與我

香港文匯報記者:您今天怎麼看待您父親張開濟先生的作品?假如時光倒流,回到1950年代您父親設計的那些作品,您會有怎樣不同的處理?歷史是必然的嗎,還是充滿了偶然和可能性?

張永和:我對我父親越了解,對他就越是尊重。他不會搞什麼嘩眾取寵,古典藝術修養很深,不僅僅是建築方面的。至於具體的作品,是不是哪個房子讓我覺得真的特別特別好?今天很難說了,我曾經特別喜歡新疆招待所,在甘家口那邊,一個大概三四層的房子,好像還有一個塔樓,應該是灰磚的,後來可能給拆了,很可惜。當時每次去吃新疆飯,看看那房子,覺得做得非常細。還有就是天安門觀禮台。後來包括我父親自己,也意識到那其實是一個城市性的建築。清朝當然沒有觀禮的需要,增加了觀禮台反而更好地保存下來天安門的歷史氛圍,這事做得真是非常好。跟我剛才提到人們對吉首美術館的印象類似,常常就是有人會說:唉呦,以為清朝就有觀禮台。那個真是最高的評價。這是很了不起的建築觀念。

香港文匯報記者:您曾在文章中寫,您父親晚年時曾說「我對你很失望」,那是什麼背景下?

張永和: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今天我父親活着,他要看到我蓋這些房子,他會怎麼想?我也會猜他可能會更喜歡哪個。我覺得我那些粗糙的房子,他可能受不了。精緻的像上海諾華製藥的研發中心,他可能會喜歡。這跟他的古典修養有關係。

●張永和。(香港文匯報記者 涂穴 攝)

還可能要說到歷史了,建築在每個文化裏都有,中國當然也有,但建築師這個職業在中國是進口的,在香港叫「則師」,在上海叫「打樣鬼」。最早出現的建築實踐是大公司式的,我父親從學校出來就給大公司幹,然後一直到給國有大公司、設計院幹,他在上海也做過自己的事務所,做得挺辛苦,所以後來他就不做了,來北京了,可是他對建築實踐的理解基本是大公司式的。

我的實踐則有點像藝術家工作室,是受近現代西方建築的影響,在這件事上父親已經認為我是失敗的。他理解貝先生,因為貝先生的事務所是大公司式。有一天我跟他講話中提到貝先生,我爸一方面特別特別崇敬貝先生,另一方面我爸太聰明,他是不服氣的,他認為如果他當年離開了中國,他也可能做貝聿銘。所以看我折騰那個小事務所,他實在不明白。有一天我給他解釋這事,最後我的結論是我是不會做貝先生這種大事務所的,他說「你根本想做也做不了」,也就完全失望。我母親本來就認為我比較適合教書,不適合做事務所。

我是建築的本體派

香港文匯報記者:作為普利茲克獎評委,王澍是您任評委那年獲獎,他是第一個獲獎的本土建築師,確實激發了很大的公眾關注度。劉家琨的獲獎,我想與您也不無關係。 您願意說說這個事嗎?

張永和:我想聊的事和他們兩位獲獎沒什麼關係。在建築界,我屬於本體派,就是日本推理小說裏面的那個本格派,就是要把建築學最核心的問題處理好,包括材料、結構、建造、空間等等。

我覺得最不幸的建築師,就是開始時的房子做得好,後頭做的就不那麼好了。可是也有人是越做越好的,我最喜歡的一個建築師是瑞典人西格德-萊弗倫茲(Sigurd Lewerentz,1885-1975,瑞典建築師,其代表作之一斯德哥爾摩林地公園,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他的頂峰作品是80幾歲做的,兩個教堂,特別的棒。他真是活到把建築這事完全想明白了。什麼是磚?什麼是窗?他都有自己既獨到又深刻的了解。儘管他在建築史的地位,不是屬於最高的,但現在大家還關注他,這還跟我有點關係,我老是談他。他的事業軌跡在30多歲時就中斷了,因為脾氣不好,然後到70歲才又接上了。他算得上是本體派的祖師爺了。

成為本體派可能跟我的個性也有關係。我喜歡一個人畫畫寫寫,一個人死摳,本來藝術可能更適合我。可是我幹了這個非常社會性的建築行業,有時候看到我的一個房子很多人用得很好,也是非常感動。當然可能是我幸運,一輩子這麼過來了。再說到一個香港的現象,我想安排我老師星期天去看菲傭集結聯歡,看一次也會感動一次。不知福士特看到過星期天滙豐銀行肚皮底下人山人海的場景嗎?

香港文匯報記者:您在文章的最後收尾有個轉折,您說您父親也很驕傲您的選擇,如何解釋這個事情?

張永和:他驕傲的是我後來教書,特別像麻省理工,可能我父母都想像不出來,我能去當系主任,去當院長。我在麻省理工的時候,我後來有些同事也混熟了,就說我太不像個系主任了。我估計我現在還是不太像個院長。我的有些親戚根本想像不出來我還會認真地念書工作。我一直給人的印象就是特別貪玩那種。

我覺得我和我哥哥,我們受文革的影響太大了。就是我們有很野蠻的一面,意識到之後,這麼多年就是自我改造。現在好一些了。年輕時候,特別是去了美國,還在大學裏跟好多知識分子在一起,很強烈地意識到個人修養的重要,自己差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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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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