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古代文人中,貶謫與失意都是恒常出現的主題,身為唐代文壇巨匠的柳宗元(773-819)亦將自身經歷升華為文學作品。在《始得西山宴遊記》(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中以「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幾字,濃縮了被貶永州後的精神煎熬與內心苦痛。這句話不僅是個人遭遇的寫照,更折射出其身處逆境的複雜心境。
「僇人」意指罪人,惴慄之恒,始於柳宗元在公元805年參與「永貞革新」失敗的經歷。32歲的他從禮部員外郎被貶為永州司馬,淪為「罪臣」。他的政治抱負破滅,從積極參與政治、欲改變國家命運的改革者變成被朝廷遺棄的邊緣人。政敵的持續造謠中傷及次年朝廷明令「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使其返京希望渺茫,加劇內心絕望。
永州地處偏遠,環境惡劣,蝮蛇、毒蚊肆虐,生活條件極其艱苦。柳宗元任「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實為無實權的閒職,一家寄居龍興寺。惡劣環境導致其健康惡化,元和五年(810年)他寫信給岳父,描述自身病況:
一二年來,痞氣尤甚,加以眾疾,動作不常。眊眊然騷擾內生,霾霧填擁慘沮……每聞人大言,則蹶氣震怖。
這段文字揭示他身患重病、精神脆弱的狀態。
元和元年(806年),母親盧氏病逝。作為「罪臣」,柳宗元無法親送靈柩回長安,且籌措一年才湊齊資金歸葬,內疚與悲痛交織,精神重創,一度萌生自殺念頭。
此外,永州頻發火災,柳宗元在致岳父的信中記述:
永州多火災,五年之間,四為天火所迫。徒跣走出,壞牆穴牖,僅免燔灼。書籍散亂毀裂。
頻繁天災使其生活雪上加霜,書籍損毀、居所不保。早逝的妻子與夭折的子嗣更讓他恐懼無後,其筆下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道盡孤寂與蒼涼。
「西山之醉」標誌覺醒
元和四年(809年)9月28日,柳宗元在法華寺西亭遙望西山,開啟生命轉折。他主動「斫榛莽,焚茅茷」,開闢登山之路,象徵對困境的抗爭。
他在登頂後的體驗,也讓他徹底超越空間的局限和時間的束縛。
文中提到,「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以俯視群山的視角,擺脫了被政敵壓制的卑微感。「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則是他在浩渺天地間,感覺到個人榮辱被宇宙永恒稀釋。「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是柳宗元掙脫「僇人」枷鎖,回歸自然本真。
這一刻的「西山之醉」,不是逃避現實,而是「引觴滿酌」的清醒擁抱,標誌着柳宗元從沉淪走向覺醒。
《柳宗元全集》577篇詩文中,310篇寫於永州十年,奠定其文學與思想地位。在「永州八記」中,西山「不與培塿為類」的孤高,成為其人格投射;《黔之驢》諷刺外強中乾的權貴,延續政治批判;《捕蛇者說》揭示「苛政猛於虎」,將個人痛苦升華為對民瘼的關懷等等。
柳宗元的「西山之路」啟示:自由在於思想疆域。如他於西山暮色中不捨歸去:「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這份執着是穿越千年的文人風骨。
●陳偉中博士 嶺南大學中文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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