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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僑居瑣記》離散中的溫情和輓歌

2025-10-13 04:06:37 副刊
●逸伏盧的客廳。 照片背後附有標註:廖仲周攝贈 一九四七,八,十五。牛津;從左至右:蔡岱梅、陸晶清、熊德荑、吳素萱、熊式一
●《僑居瑣記》
●《海外花實》英文版封面
●《海外花實》中文手稿第一頁

《僑居瑣記》收錄了蔡岱梅20世紀50年代出版的英文小說《海外花實》(Flowering Exile)的中文原稿,2024年12月由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

《海外花實》寫作始於1951年6月中旬,至10月中旬完成初稿,之後由熊式一翻譯成英文,成為最早的旅英華人女作家英文自傳體小說。書中講述20世紀30到40年代,羅干一家從中國漂洋過海來到英國,十餘年間構建起自己的家園。故事着眼於冷戰格局下英國華人家庭的日常生活、子女教育、與海內外親友的交往。

除《海外花實》外,《僑居瑣記》還收錄了蔡岱梅一家人的散文、家書和日記,以及與陸晶清、徐悲鴻等友人間的書信往來和珍貴影像。在與小說的互證互讀中,逐漸浮現出熊家諸多的悲歡離合。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熊君慧 圖:香港商務印書館提供

蔡岱梅開始以中文創作《海外花實》時,帶着年紀尚小的三個孩子居住在牛津,熊式一在劍橋教書。她要操持家務,陪伴孩子,生活非常忙碌。對她來說,這部自傳體小說不僅是寫給當時年僅11歲的小女兒德荑,更為釋放心頭的愁緒。她懷念去世不久的同鄉作家好友崔驥(書中羅家好友宋華原型),思念遠在千里之外的三個大孩子(德蘭、德威、德輗)、年邁的父親,還有多年未回的家鄉。

彼時,熊家已經是牛津最著名的家庭之一。熊式一在英國創作的話劇《王寶川》(Lady Precious Stream)一炮打響,揚名於英倫,作為中英雙語作家、翻譯家,他蜚聲世界戲劇舞台。在車站,出租車司機接到中國人,就會把他們拉到逸伏盧(熊家在牛津的宅邸)。給熊式一的信,即使地址寫得不妥甚至寫錯,最後也能送到他手上。

逸伏盧名副其實是牛津海外華人的另一個「家」。蔡岱梅操持的家庭沙龍,一點不遜色於《海外花實》中的羅家聚會,談笑有鴻儒——卞之琳、陸晶清、崔驥、凌叔華、華羅庚、梅蘭芳、胡適等,此外也不乏大使、公使、參贊等達官貴人。當然,日常往來最多的當屬中國留學生,飯後同學們一起幫忙收拾整理的場景,曾引得熊式一感慨:「想有牛津大批學生洗碗抹桌、爭先恐後者,只此一家也。」

作家背後的妻子

英國大文豪H·G·威爾斯說:很難在西方找到與熊式一匹敵的人。媒體人、藏書家胡洪俠亦評價道:「熊式一是真正走進世界的華語作家。」

面對這樣一位作家丈夫,蔡岱梅對自己的作品依然有自己的堅持,二人在翻譯《海外花實》的過程中有不少分歧。蔡岱梅擔心,書中真人真事太多,雖然隱姓改名,但涉及逝者,她恐怕日後遭人責罵。她懇請編輯關乎人事方面,千萬把關,不能「顧了事實的有趣」,「而有太損人處」。

而熊式一則不以為然,認為畢竟是文學作品,如果怕刻畫入木三分就怕傷樹根,「則不當寫了」。也有學者指出熊式一的翻譯更加有意迎合英國讀者對於中國文化的獵奇心理,努力塑造一個「快樂和睦的熊家」(the Happy Hsiungs)形象。

美國作家卡梅拉·丘拉魯(Carmela Ciuraru)在《作家背後的妻子們 》一書中寫道:「文學作家的妻子是獨一無二的一群人,她們需要一種獨特的剛毅。」蔡岱梅的一生密友、民國著名女作家陸晶清對其評價正是——有着「不外露的堅強」。

蔡岱梅1923年結婚,育有3子,仍堅持求學,1935年北京國立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畢業後,追隨丈夫赴歐美旅居,之後僅回國探親一次,一直旅居英倫。她曾以她的字「遠彤」署名寫過一篇散文《寄將出國的太太們》(《大公報》1947年12月3日,該文收錄於《僑居瑣記》),細數從戰前至戰後僑居國外的華人家庭需要面對的家庭瑣事,從中也可以看出她從初出國門的知識女性如何轉變為在英國可以獨當一面的家庭主婦。 在大動盪時局下,熊式一遊走於東西方世界,忙於寫作、排戲、演講、遊歷、辦學,蔡岱梅是丈夫作品的第一讀者,她總是在信中鼓勵、督促丈夫完成博士學位、繼續寫作。1949年底,熊式一的寫作生涯進入瓶頸期,熊家生活捉襟見肘,甚至無力承擔國內兩個子女赴英的船票。蔡岱梅希望《海外花實》這本小說掙版稅還債之餘,也幫還熊式一與出版社的「稿債」。作為母親,她養育的六個孩子皆學有所成(其中四個牛津大學畢業),盡職敬業,有所建樹;晚年與大多數孫輩相隔甚遠,她仍循循善誘,書信中隨時不忘教導他們做人的道理。

有人說「歷史上被讚頌的文人婚姻中,丈夫都享有盛名,而妻子則淪為腳註」,但在熊家幾代人心中,蔡岱梅是家族的精神支柱,「女神一樣」(三子德輗家書)的存在。

女性跨時空對話

《僑居瑣記》編者傅一民是蔡岱梅的外孫女。2011年她收到鄭達(《熊式一:消失的「中國莎士比亞」》作者)發來的蔡岱梅散文《鄉居瑣記》《紀念品》《我的丈夫》等(發表於當年的《天風》月刊和《南洋商報》),文字明淨平淡,如清風細雨沁人心脾,由此激發了她尋找《海外花實》中文手稿的念頭。

當傅一民在表姐熊心處翻開蔡岱梅手稿時,手是顫抖的,生怕碰碎珍貴的記憶。除了找到約10萬字《海外花實》的中文手稿外,她還看到了大量的家書、照片、部分家族成員的散文以及友人信札,時間跨越半個多世紀。魚雁盈篋,尺素成丘,傅一民不過窺其一斑,竟選編了10萬字。

《僑居瑣記》選錄的家族成員的散文及書信以蔡岱梅為主線,內容與《海外花實》有所呼應。在與友人之間書信的編選上,一方面通過蔡岱梅與陸晶清之間跨越半世紀的多封通信呈現女性友誼的深度,另一方面通過熊蔡夫婦與梅蘭芳、徐悲鴻、王禮錫、凌叔華、吳作人、袁家驊等十餘位友人的書信,展示熊家「朋友圈」的廣度。

在浩如煙海的家藏中,傅一民發現了母親德海的一篇散文《我的新衣服》,以筆名「細海」發表於《天風》月刊第十期(停刊前最後一期)。傅一民童年時期母親因病去世,從未聽母親提起過她懷有寫作夢想。「像發現新大陸一般驚喜。」傅一民彷彿看到童年的母親一蹦一跳地向她走來。

蔡岱梅長女德蘭於1948年夏回國,她是熊家的「黏合劑」,也是影響傅一民較大的一位家族女性。幾十年來,德蘭與弟弟妹妹在書信中多次勸說母親回國團聚。1958年11月,德蘭代表子女們寫信給母親,最後一次勸她回國:「我們家所謂『分散』的主要原因不是因為有人在國外和國內,而是因為母親這個中心放錯了地方。」此時,熊式一「在香港已經過得很習慣,不大想英國的『家』」,而蔡岱梅則放不下,陪伴兩個孩子求學直至獨立。她於1987年病逝於倫敦,終生未加入英國國籍。

傅一民序中寫道:「她(指蔡岱梅)曾在文中感嘆自憐『人間只知道稱羨花與果,誰憐灌溉人的辛苦!』今天這本文選,作為遲到的致敬,終究沒有缺席。」

此書,亦算是熊家三代女性之間的交流、理解與告慰。

快樂熊家的輓歌

筆者將《僑居瑣記》與其他熊式一相關書籍如《八十回憶》(熊式一著)、《熊式一:消失的『中國莎士比亞』》(鄭達著)、《被遺忘的一代『香港』文人、雙語作家熊式一》(陳曉婷著)等映照比讀,一個有血有肉的家族逐漸站在聚光燈下,就像舞台上薛平貴一背身,王寶釧出場——隱身於熊式一光環下的熊家女性漸隱漸顯。

跨越虛構與現實的界限,我從光環下體悟到,一個傳統與摩登完美融合的名人家庭是如何被苦心經營——經濟根基、社會名望、友情交往、親情維繫、子女教育、離散與變故——與當下千千萬萬的家庭並無二致。每一個家庭都承載着自己的秘密,有着自己的理性算計、精心規劃和無奈妥協。

無論當年在英美多麼名噪一時,熊式一始終是在西方世界夾縫求生的華人作家,沒有博士學位和大學穩定教職始終成為他的「心病」。於是,1953年春季與劍橋合同期滿之後,他便出走英國,遊走於新加坡、香港、台灣等地,辦學、拍電影、排舞台劇、寫小說,如魚得水,才華和名望給他帶來很多機會和誘惑。蔡岱梅陪伴兩個子女在倫敦求學,教育費用昂貴,生活捉襟見肘,給丈夫的家信多是在算生活賬目,二人逐漸在財務等問題上心生怨念。蔡岱梅最終忍無可忍,譴責熊式一是「無良心的人」。結縭六十餘載,之後三十多年裏二人夫妻關係名存實亡。

熊家子女離散國內外,不同的政治文化環境重塑了他們的認知。之後多年,家族成員短暫而溫馨地團聚過幾次,但也暴露出夫妻、父子(女)之間難以癒合的裂痕與鴻溝。他們痛苦地意識到,往昔時光不可追,熊家「如同一盤散沙,分散在東南西北,形同陌人」。為避免聚在一起的劍拔弩張,他們都有了「自知之明」,在漫長歲月中選擇「單身獨居」。家庭大團圓終未能實現!

蔡岱梅一定未曾預料到,《海外花實》是她前半生理想婚姻生活的終結,亦成為「快樂和睦的熊家」的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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