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玉向
太原站月台上的人流推着我向前挪動,手裏攥着的車票已被汗水浸得軟塌塌的。中午餞行宴上,親家勸酒時那股子熱情還纏在舌尖,白酒的後勁像根繩子拴着腦袋往下墜。五點多鐘的光景,天光尚亮,車廂裏卻已昏黃如暮。
尋到舖位,倒頭便睡。恍惚間,似有千萬匹戰馬踏過胸腔,呼嚕聲把自己都驚醒了。睜眼時,車頂燈灑下薄薄一層光,對面的夥計瞪着兩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白裏爬滿血絲。
「老兄,你的呼嚕也太響了,足足個把鐘頭。」他苦笑着,徐州口音黏糊糊的,像剛出鍋的胡辣湯。
我訕訕道個歉,摸出煙來遞他一支。火花一閃,話匣子便打開了。
他姓劉,徐州人,在太原某煤礦上班。「俺們徐州離你們蚌埠不遠,一百多公里,方言都差不多。」老劉吐着煙圈說,「聽你打呼嚕這勁頭,肯定是蚌埠西邊的,懷遠?固鎮?」我點頭稱是,他便得意地笑,皺紋從眼角漾開。
第二根煙燒到一半,我們已經從劉邦項羽聊到淮海戰役。老劉說徐州人自古尚武,「俺們這塊地方,出了多少皇帝?劉邦、朱元璋……」他掰着手指頭數,煙灰簌簌地落。我說蚌埠人務實,淮河邊上的人懂得「水深浪急莫強求,淺灘也能撈魚蝦」。
黃昏徹底沉入黑夜,列車員推着餐車叫賣。我們要了兩盒米飯,老劉又從布兜裏掏出真空包裝的燒雞,指甲一劃,香氣撲鼻。老劉說這是從老家帶來的,每次出門都要帶幾隻,「在外頭想家的時候,就撕一塊慢慢嚼咕。」
車窗外,華北平原的輪廓漸漸模糊。偶爾經過小站,站牌一閃而過像誰隨手拋下的火柴盒。車廂裏飄着泡麵味、汗味,還有不知誰脫了鞋的腳臭味。這些氣味混在一起,竟生出一種奇怪的親切感。
話題轉到孩子。老劉的兒子在蘇州讀大學,學計算機。「小子爭氣,全省前五百名考進去的。」他說這話時,眼睛亮得像擦了油,「就是花錢如流水,一個月兩千還不夠。」我說起二丫頭還在合肥念師範,老劉連連點頭:「女孩子當老師好,穩定。」
夜深起來,車廂熄了燈,只有走廊的地燈泛着微光。我們壓低聲音,卻越說越精神。老劉講他年輕時跑運輸的故事,「那會兒開的解放牌,冬天駕駛室漏風,裹着軍大衣還打哆嗦」。他說有一次在蚌埠淮河閘堵了整整兩天,凍得受不了,下去推車鞋底沾的泥「比烙饃還厚」。
忽然間,老劉一拍大腿:「對了,最近那個蘇超聯賽火得很吶!」
沒想到在這綠皮車裏,竟有人與我有同樣愛好。我說我也看過幾場,特別喜歡那種全場球迷齊聲高歌的場面。老劉立刻來勁了:「俺們徐州隊今年可厲害了!上個月剛幹了鹽城一個3:0,前鋒小王一個人進了兩個。打連雲港那場更是漂亮,雖然客場作戰,還是2:1拿下了。就是跟蘇州踢得憋屈,全場佔優卻叫人家偷了一個……」
他說最打動他的,是電視鏡頭掃過看台時,那些普通工人家庭的模樣,「爹帶着兒子,爺孫三代,都是同一個隊的球迷。咱們這兒,多少人有這個心?」說着又掏出手機,翻出徐州隊和南通比賽的視頻,「你看這記頭球,雖然最後2:2平了,但這球進得真帶勁!」
夜深了,列車哐當哐當地響,像永不停歇的鐘擺。我們說起家鄉的野球場,說起少年時在塵土飛揚的操場上奔跑的日子。老劉說徐州老家村裏去年建了標準足球場,「可惜沒幾個孩子去踢,都捧着手機玩遊戲。」他說等生意不這麼忙了,就回村裏組織個球隊,「哪怕從教小孩顛球開始呢。」
後半夜,我們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醒來時天已濛濛亮,老劉正在收拾行李。「馬上到徐州了。」他說着,遞給我一個小布袋,「俺們那兒的特產,小孩酥糖,給你閨女帶點。」
車慢下來,徐州站的站牌緩緩掠過窗外。老劉背起包,伸手過來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下回要是再碰上,咱們接着聊蘇超!聽說下賽季要擴軍,到時候更熱鬧了!」我連連點頭,他笑了,皺紋又擠到眼角,像極了淮河流域的溝壑縱橫。
車門打開,老劉的身影融入晨霧。我坐回舖位,發現小布袋裏除了糖果,還有張紙條,上面用圓珠筆工工整整寫着一行字:「下次路過徐州,來家喝兩盅,一起看球賽。電話:13……」
綠皮車又開動了,穿過晨霧一路向南。餐車開始供應早餐,廣播裏響起輕柔的音樂。我望着窗外掠過的田野村莊,忽然覺得這慢悠悠的綠皮車真好,它讓相遇有足夠的時間生根發芽。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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