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秋風一吹,山上就能輕嗅出果實成熟的氣息,蘋果、核桃、石榴、板栗、酸棗等,壓得樹的枝椏亂晃一氣,沉甸甸的,看着就讓人心生歡喜。約三五好友,去山上果園裏採摘,換上雙運動鞋,頭戴寬沿草帽,體驗一把當農人的樂趣。
在城東山坳裏的公路邊上,種有大片板栗樹,有百餘棵,屬於小油栗品種,也零散分布着核桃與花椒樹。這戶人家是一對母女倆,老太年過七旬,女兒剛滿40歲,她們是從附近村莊搬過來的,已經有十多個年頭。七八歲時,女兒患上一種免疫系統疾病,病情發展很快,導致雙腿癱瘓,長年需要靠吃藥維持。後來,老太決定自己照顧女兒,兒子一家周末也過來幫忙。莊戶人家,靠天吃飯,她餵了幾隻羊,每天爬山割草、放羊,眼看牠們一天天肥了起來,沒想到那年臨近年關該出手時被人偷了,她好些天吃不下飯,心疼小羊。
從那以後,她改為種板栗樹。鬆土、栽苗、移植、施肥、剪枝,侍弄樹苗就像養孩子一樣,跟着節令走,反正閒不住,走着走着就是一年將盡,四季輪迴。頭髮添了新雪,後背佝僂如山峰,站在板栗樹下,她顯得那麼單薄,像影子般若即若離,似乎一陣大風就能被吹走。山上沒有水源,她用地盤車從山下運水回來澆樹,後來有個好心人自掏腰包給她打了一眼機井,徹底解決了吃水難的問題。
老太把那些板栗樹當成命根子,時間久了,板栗樹也生出感情來,樹梢間湧動出說不清的溫存氣息。她盼着秋天、盼着豐收,賣了板栗給女兒治病。中秋節前後打栗子,她從村裏僱幾個老鄉來幫忙,他們穿着舊迷彩服,持竹竿打栗子,很高的地方,還要爬到樹梢。老太跟在後面彎腰「撿漏」,落在草叢裏的栗子球,不要就浪費了,「當天得撿乾淨,否則被松鼠嗑光了。」她說道。有時候,傍晚幹活的人走了,她打着手電筒繼續撿栗子,挨着樹下一遍遍翻找,好比地氈式搜索,每次都能撿回小半布袋呢。
大地從不辜負農人,但農人必須付出艱辛勞動。剛打下來的板栗帶着硬殼,外觀像小刺蝟,扎手,裏面裹着4粒或3粒栗果,有的圓形、有的橢圓形,像是開盲盒般的驚喜。印象中,那種半圓弧狀的栗子最甜,帶有白色的絨毛,也好剝殼。手工剝殼的確是個不小的工程。她換上軍用膠鞋,戴上膠皮手套,腳踩一下,手剝一下,邊剝邊分揀,篩出那些有蟲眼、乾癟的栗果。
她們趕上了最好的時代,一根網線連通大山外面的世界。女兒在家中直播帶貨,也賣自家種的農產品,有一些收入補貼生活。板栗載着她們的勵志人生,慢慢地傳開,有人下單支持,有人要栗子仁,有人預訂板栗樹苗,更多的是一些回頭客……老太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露出笑容,手上的活兒也快了起來,好像瞬間有了節奏感。「感謝網友們支持,我們家的栗子又麵又甜!」她湊到鏡頭前,說道。高興時她給大家唱一首最拿手的《人生路》,老鐵們直說這首歌的歌詞是為她而寫的,唱出了大山深處的百姓故事。
板栗走出大山,全靠快遞運輸。山上交通不便,快遞員過不來,得自己到鎮上站點送貨。板栗稱重、裝袋、打包、貼物流面單,老太幹得很賣力,根本顧不上吃飯,能多賣出一單,就多一份希望。一顆顆板栗櫛風沐雨,吸納自然精華,沾着她的手澤。那是一雙笨拙的長滿故事的手,早已磨得沒了指紋,老繭縱橫,指頭肚皴裂,纏着一層層黑膠布,還伴有一疼起來就睡不着覺的腱鞘炎。
那雙手沉默不語,卻見過世面——栽苗、剪枝、澆水、剝殼、打包,從山間到城市、從枝頭到餐桌,變成烤栗子、栗子糕、栗子雞,以及名目繁多的小零食、小佐餐、小甜點,為城裏人的生活增添美味。她送一袋袋板栗走出大山,就像送走自己收養的孩子,帶有體溫的板栗,成為她的精神寄託。
沒有吃過板栗的秋天是不完整的。板栗甜糯,果仁滋補,入藥、蒸煮、製糕、做菜皆可。曹雪芹在《紅樓夢》裏兩次寫道板栗:一次是第19回襲人要吃「風乾栗子」,一次是第37回重陽節的點心「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裝在「纏絲白瑪瑙碟子」裏,僅憑想像一下就會覺得既美味又風雅。曹雪芹不惜筆墨寫新栗粉糕,重在寫「送糕人」的無分別心——賈寶玉把園子裏新結的果子,與姑娘們分享,且用精緻小盤點綴,物之美好氤氳愛之深情,哪怕轉瞬即逝也是永恒。
山上的老太,姓劉,遂起名「劉姥姥」,與大觀園裏的劉姥姥一樣的風趣幽默。又是一年秋季瓜果飄香,不知山上的板栗樹收成如何?種栗子樹也是播種夢想,劉姥姥販賣的不僅是又麵又甜的板栗,還有內心深處的信念和希望。我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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