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壑寄興
朋友，當你駕車在內地公路上行駛，常常會在車流中瞥見某輛車的後窗上貼着這樣一行字——「此生必駕318」。這不僅僅是一句標語，更是一種宣言，是穿越山河之後烙印在生命裏的驕傲，是奔赴遠方之後留在心底的回響。它彷彿在無聲地表明：我曾跨越中國最壯麗的河山，我的車輪碾過的是史詩般的風景，我的心靈沐浴的是天地之間的至美。
318國道，作為中國最長的東西向公路之一，從現代都市上海起步，一路向西延伸，直抵雪域聖城拉薩，全長5,470公里。然而真正讓無數人心馳神往的，是自天府成都至西藏拉薩一段。這2,200多公里的路程，不只是一條路，更是一條貫穿中國最美景觀的長廊，一部自然與人文交織的壯闊史詩。
我一生從事傳媒工作，足跡遍布大江南北。退休之後，我仍時常與三五知己駕車遠行，探訪那些藏在山河之間的秘境。常有友人問我，中國之大，風景之多，究竟該去哪裏？我總反問：你的心嚮往什麼？若你癡迷於文明的痕跡、歷史的層疊，那麼北京、山西、河南、陝西等省市的歷史遺蹟不會辜負你。但倘若，你渴望的是天地初開的原始之美，是想讓靈魂沐浴在自然最恢宏的創造中，那麼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一定要走一趟318。
318國道，尤其川藏段，是中國自然景觀集大成者。它幾乎囊括了除沙漠與海洋之外的所有地形、地貌——雪山聳峙，江河奔湧，峽谷幽深，盆地遼闊，森林蒼翠，草原連綿，湖泊澄淨，冰川璀璨……它是一座流動的「自然博物館」，是一幅徐徐展開的山水長卷，更是一首蕩氣迴腸的地理史詩。
從地理格局上看，川藏段貫穿了整個橫斷山脈區域。這裏地處太平洋板塊、亞歐板塊與印度板塊碰撞擠壓的核心地帶，是地球上最年輕、最活躍的造山區域之一。大地在這裏隆起、斷裂、扭曲，形成了世界上最錯綜複雜的地貌，也孕育出了無與倫比的景觀多樣性。你可以讚嘆美國科羅拉多大峽谷的嶙峋奇崛，可以嚮往呼倫貝爾草原的遼闊悠遠，但要在短短兩千餘公里的範圍內，看盡如此多變而極致的美，恐怕唯有在318能做到。
在川西至藏東一帶，青藏高原的東南邊緣，七條巨大的山脈如巨龍騰躍，並行南奔——它們分別是岷山、邛崍山、大雪山、沙魯里山、芒康—雲嶺、他念他翁—怒山、伯舒拉嶺—高黎貢山。這些山脈海拔大多超過四千米，其中近百座山峰傲然挺立於6,000米之上，蜀山之王貢嘎雪山，更是以7,556米的海拔高度俯視眾生。
因地勢北高南低，來自太平洋與印度洋的暖濕氣流得以深入谷地，形成豐富的降水，滋養出近兩千條冰川如銀河墜地。六條大江——岷江、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如怒龍咆哮，劈開崇山峻嶺，奔流南下。山水之間，氣象萬千。站在318沿途的觀景台遠眺，雪山如玉龍盤踞，江水如羅帶蜿蜒，面對美景，人往往會陷入失語，再華麗的辭藻、再激動的驚呼，都顯得蒼白。你只能一再感嘆：「太美了」，而心底回蕩的，卻是無法言說的震撼與敬畏。
常有人將318國道與新疆的獨庫公路相比較。獨庫公路確實極美，561公里的路程貫通天山南北，囊括雪山、森林、湖泊、丹霞，甚至沙漠，風景類型極為豐富。但就景觀的密度、變幻的頻率與視覺的衝擊力而言，它仍略遜於318。還有人推崇219國道，尤其丙察察段，以險峻艱難著稱，風景原始而震撼。但219國道沿途景點較為稀疏，行程漫長，整體性價比尚不及318國道。
當然，318國道之美，從不輕易示人。你要接近它，必須付出體力與意志的代價。有人說，自駕318是「眼睛上天堂，身體下地獄」，這話毫不誇張。這條建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公路，因地質極其複雜，常年處於「維修—損毀—再維修」的狀態。有些路段顛簸如舟行浪濤，有些轉彎陡急似天梯垂落。一側是千仞絕壁，一側是萬丈深澗，行車其中，令人膽寒。加之高原缺氧，很多人會出現心跳加速、四肢乏力、頭腦昏沉等高原反應。美景與艱辛並存，震撼與挑戰同在。正是這種身體與心靈的雙重體驗，讓自駕318成了一場真正的朝聖。就像品嘗一席地道的川菜，麻與辣刺激着味蕾，卻也讓人欲罷不能，回味無窮。
我有一位香港朋友，近年來自駕進藏六次。其中四次，他分別於春夏秋冬不同季節完整走完了318川藏線。另外兩次，他一次取道滇藏線經219入藏，從新疆出，一次沿317川藏北線駛向拉薩，從青海出。如今他仍計劃深入阿里無人區，繼續他的高原尋夢。我非常理解他的癡迷。高原之美，一旦見過，便再難相忘。它像一粒病毒，侵入你的血液，讓你不斷渴望重回那片土地。未去西藏之前，我曾不理解為什麼有人會對高原上的湖泊如此癡迷——「一錯再錯」，樂此不疲。（藏人口中的「措」，即湖的意思）然則親臨其境才明白，高原湖泊的風光是多變的，它們隨着光線流轉、雲影掠過、季節更迭而變幻色調。有時碧如翡翠，有時藍如深海，有時又如鎏金的銅鏡，倒映着雪峰與蒼穹。那美，是從湖心深處泛起來的，直撲人心，令人屏息。
有人說，西藏之行能淨化人的心靈。在318國道上，你不僅會遇見風景，更會遇見各式各樣的行者——有一路長頭磕往拉薩的朝聖者，目光平和堅定；有負重徒步的旅人，沉默而又堅韌；有騎行的男女，皮膚黝黑，笑容明亮。他們以身體丈量信仰，以腳步書寫決心。在這樣的路上，你很難不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很難不重新打量自己的內心。
而從出行方便角度來考察，318也是所有進藏路線中設施最完善、坡度較平緩的一條。從成都出發，海拔逐漸升高，有利於旅客逐步適應高原環境。沿途城鎮較多，住宿、餐飲、補給、醫療等條件相對有保障，對初次進藏的人非常友好。它險，但不荒；它高，卻不孤。它是一條能讓你安心放下現實瑣碎、沉浸於自然與自我對話的路。
所以，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麼「此生必駕318」？因為它不只是一條路，它是心靈的洗禮，是眼睛的盛宴，是身體的修行，是精神的昇華。
朋友，如果你渴望遠方，如果你相信山河的力量，那麼有一天，你應當啟動引擎，向西而行。那一天，318會等你，而山河，都將與你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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