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 雲

大雪與小酌,如寒舍火爐,跳達而風趣,深得騷人之雅。若有佳釀,雖不似太白之於明月對飲,則必推樂天新醅酒之樂也。各種喬木芳菲已盡,唯有風雪冷寂肆意前行。松杉披雪,良友相聚,能飲一杯無?雪花形體結構,亦小亦大;心間情感噴吐,亦酣亦暢。大雪與小酌,看銀裝素裹,閱披霜掛雪,兩兩相對,相看相知如昨。夕陽落盡霞影無光時,記憶如酒氣氤氳於暮雪間。

落雪時,上蒼總愛把樹、房屋和人寰——籠罩在似明淨似模糊卻略感溫馨的情調裏,然而卻無處不可見出「生命」在這時節寒氣逼人的那面。雪停時,真靜。天地間一切聲音,皆被雪的寒氣洗滌了一遍,只有火爐裏松木塊燃燒的「劈啪」聲,像禮花在爐裏一遍遍綻放——使喝酒的朋友笑着,那種綻放幾乎不是用耳朵聽,而是用心去想。蘇軾雖有《梅花二首》(其二)「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直抒胸臆,內心類於梅花的情感輸出,甚將自身境遇與梅花融為一體,卻找不到白居易與好友在小屋相知相酌的語境。不過還好,東坡與梅對話,與黃州相知,清溪猶似三百曲,不是酒來自醉人。

今晚在火爐旁,嘉萱與禹晟正談論着窗外的大雪。嘉萱問禹晟:「一千餘年前的這樣的日子,天將降大雪,白樂天為什麼想到的就是劉十九?」禹晟說:「白樂天之於劉十九,就像李白之於汪倫,這個『劉十九』,是劉二十八『劉禹錫』的堂兄『劉禹銅』,排行十九。『劉十九』乃洛陽富閒之人,常與白樂天有酬應。所以,雪之將至時,白居易與至朋相聚飲酒之心驟起。在這樣的日子,就像我與你,吃一頓新煮的冒着熱氣的餃子,是不是見心見性呢?」「禹晟,你說得好棒啊!白居易心下想着至親至近好友,想着雪夜酌小酒,必然和這個劉禹銅是心有靈犀的,所以便會用家常語『問劉十九』作題嘍。若是嚴肅地寫成『問劉禹銅』一是不敬,二沒親切感,三失去了諧音效果。『劉十九』的『九』,與『新醅酒』的『酒』恰巧音同,這簡直是天造之偶合!」嘉萱頗有見地說着。

「我還真沒有發現諧音呢,嘉萱,你好細心啊!首句『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白居易寫『綠蟻』,該與『紅泥』也是偶合之筆吧。不過,用這個『綠蟻』來修飾新釀出的美酒『新醅酒』,是不是白居易故意為之呢?」禹晟一邊為嘉萱豎起大拇指,一邊俏皮地笑着問︰「『綠蟻』該不是綠色的螞蟻吧,不過『蟻』和『泥』相對,有生命,有生態,更有溫度。我看你壞笑了,一定知道答案,卻故意來考我?」「嘉萱,你果然明察秋毫,我是知道答案的。用『蟻』來形容酒,早有出處了,非白居易所創也。東漢學者張衡《南都賦》中有這樣的話,『醪敷經寸,浮蟻若萍』。『醪』指還沒有過濾帶有糟雜的新釀酒,這種酒很稠,表面上浮着很多糟雜或泡沫,形似小螞蟻。」「那『綠蟻』又是怎麼一回事?」

「因為新醅酒是綠色的,所以被比喻成『蟻』的新醅酒上的糟雜或泡沫也是綠色的呀!『重碧拈春酒』,就是綠酒入詩的證明。綠酒在歷史上有,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有記載,我記不清了。實際上,新醅的酒,酒色往往會呈現淡淡的綠色,因此『綠蟻』這個詞並非生造,而是形象的神來之筆。」看來,禹晟在大學時用功不淺啊!

嘉萱聽後,收穫頗豐:「我們形容奢靡、享樂的生活為『燈紅酒綠』,對於『酒綠』我一直不解,感覺這個成語不符合現實。今天,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燈是紅色的沒錯,酒是綠色的也沒錯。在古代農耕社會,酒一般都是自釀新酒,『綠』酒上桌,就像新韭初嘗,很自然的。」禹晟來了興致,又說道:「尾句『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此句況味更好,誰是那小飲之時讓人說出『我醉欲眠卿且去』的人?即將降雪的白冷之氣而使人欲飲心暖,浮動的綠蟻細酒渣與紅泥中輕跳爐火就在眼前,聯想與想像激盪着醉人的酒香。與舊知共酌,需用『能飲一杯無』來證明酒酣耳熱,或心心相印。就像剛才,我問你,能不能把杯中紅酒都喝盡?雖莞爾有致卻又似懇切之令,請將你的身心投入紅酒氛圍中吧!讓紅酒的湧入,使你的臉頰為紅暈所充盈……」

「好個『能飲一杯無』,圍爐夜話、共酌新醅,原來充盈着這麼多『你』、『我』過往的記憶,觥籌談笑間的很多不言說,都在裏邊,都在裏邊……也許愛的幸福,包括友情、愛情、親情在內的一切愛,就在於是否能率性地說出『能飲一杯無』?吾欲愛,斯人之愛至矣,縱有漫天大雪,此時方為良夜。」嘉萱一邊說,一邊依偎在禹晟的懷裏,體味着來自對方體溫的溫暖與幸福。嘉萱和禹晟想像着:新醅酒上的綠痕點點、紅泥小火爐裏紅火苗呼呼跳動,此夜此景,與李商隱「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又何其相似?誰是家酒甫一釀好,便想到應與之共享且能與之共享的那人?希望窗外的大雪,亦有明眸亮睛,看清這一幕幕的人間真情。禹晟與嘉萱彷彿懂得對方心弦似的,覺得他是她的肩膀,她是他的懷抱……

無論天將欲雪與摯友飲酒,溫習過往的肝膽相照或兩肋插刀,還是「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男子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現實生活的細膩溫婉,使人懂得能愛之時,要多多相愛;想喝之時,且趁此欲雪之時相聚為歡。白居易的熱情,足以蕩人心旌;當那醇香潽出酒罈,若是不喝幾杯,都對不起這雪。但是,在生活裏,光有酒是不行的,還得有知己般的人,與自己心心相印。需要愛的溫暖與之呼應,來消除身邊環境的那片孤寒。杜牧《獨酌》「窗外正風雪,擁爐開酒缸;何如釣船雨,篷底睡秋江」,也寫風雪中飲酒,因自飲自酌,卻沒有情致上來,最後竟慨嘆還不如睡在船倉裏舒服。因無知己相伴,喝酒跳盪不起火苗來,生活的情味就沒有期許的魅力。

「能飲一杯無?」這般口吻,與其說是召喚,還不如說是無法拒絕的深情,動人心神,讓天下有情人心跳相悅。橙色的火苗舔舐屋外的大雪,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