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談藝錄》
作者:錢鍾書
出版社:中華書局
錢鍾書一生治學不輟,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故被人譽為「文化崑崙」。其治學有兩個最大的亮點。一個是家國情懷,另一個是國際視野。所謂家國情懷,其具體表現,廣而言之,是對中國文化的無比熱愛;寬而言之,則是對中國典籍的縱深閱讀。以《管錐編》為例,其中所涉典籍,包括哲學著作《老子》、《周易》、《列子》,歷史著作《左傳》、《史記》,文學著作《詩經》、《楚辭》、《太平廣記》等等。再以《談藝錄》為例,其中所涉詩人,晉代有陶淵明,唐代有韓愈、李賀、孟郊,宋代有蘇軾、黃庭堅、王安石、陸游、楊萬里,元代有元好問、趙孟頫,明代有鍾惺、譚元春,清代有王漁洋、龔自珍,近代有王國維等等。有人統計,兩種著作,點名的中國作家多達三四千人,列舉的中國卷冊繁至六七千種。牽連之廣,實在是令人歎為觀止。
錢先生於筆墨之間,不僅以學者的謹嚴進行考證,而且還常常以詩人的激情予以發揮。他在《管錐編》中說屈原的《離騷》,先引詩中的「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緊接着評曰:「『騷』而欲『離』不能也。棄置而依戀,無可忍而又不忍,欲去還留,難留而不易去。即身離故都而去矣,一息尚存,此心安放?江湖魏闕,哀郢懷沙,『騷』終未『離』而愁將焉避!」九泉之下的三閭大夫倘若能讀到這樣的文字,一定會含笑嘆曰:「天下知我者,唯江蘇無錫之中書君矣!」錢先生對陸游、楊萬里亦格外青睞。他在《談藝錄》中稱「放翁誠齋,江河萬古」,「以入畫之景作畫,宜詩之事賦詩,如鋪錦增華,事倍而功半,雖然非拓境宇、啟山林手也。誠齋放翁,正當以此軒輊之。人所曾言,我善言之,放翁之與古為新也;人所未言,我能言之,誠齋之化生為熟也。放翁善寫景,而誠齋擅寫生。放翁如畫圖之工筆;誠齋則如攝影之快鏡,兔起鶻落,鳶飛魚躍,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轉瞬即改而當其未改,眼明手捷,蹤矢躡風,此誠齋之所獨也。放翁萬首,傳誦人間,而誠齋諸集孤行天壤數百年,幾乎索解人不得。」錢先生運用比較的方法,僅僅以215個字的篇幅,居然將峰峙嶽立的陸、楊二位詩人分析得鞭闢入裏,淋漓盡致。
所謂國際視野,則是說錢鍾書在治學過程中,多以打通的手段,將中國學人的觀點與西方學人的理念緊密聯繫起來,從而印證其標榜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的提法完全是一個毋庸置疑的世界學術現實。不妨以《談藝錄》為例。是書第33則《說圓》的主題為「形之渾簡完備者,無過於圓」。錢先生先後引《易經》、《莊子》、《淮南子》、《文心雕龍》、《隨園詩話》中的諸多說法以及唐人白居易、元稹、張志和、李商隱,宋人蘇軾、梅堯臣、朱熹、周敦頤、陸游,清人何紹基、曾國藩的詩文乃至書札等50餘例予以佐證,同時亦引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恩培多克勒、柏拉圖,古羅馬詩人賀拉斯,德國思想家黑格爾、文學家歌德,英國詩人雪萊、德萊頓、柯爾律治、丁尼生,法國詩人繆賽,意大利作家巴西耳等人的30多種論述作為呼應。如曾國藩在致其長子曾紀澤的信函中稱:「古今文人下筆造句,總以珠圓玉潤為主;雖揚、馬、昌黎,力求險奧,而無字不圓,無句不圓」;歌德則在Lied und Gebilde一詩中云:「詩人賦物,如水掬在手,自作圓球之形」。透過錢先生所引,不難發現,二人說法何其相似乃爾。至於《管錐編》中的情形亦復如此,堪稱繁星滿天,數不勝數。錢鍾書之所以具有如此不同凡響的打通手段,顯而易見,是其通曉英、法、德、意大利、西班牙等多種外語的必然。由是觀之,家國情懷能令學人治學充滿文化自信而不妄自菲薄;國際視野則可使學人治學胸襟開闊而不夜郎自大。兩者之間純屬一種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辯證關係。
歲月倥傯,又逢一年當中的11月21日。今年的這一天,不比平常,恰好是錢鍾書110歲冥壽。筆者謹以此文表示對老人家的深切緬懷和不盡追思。■文:鄭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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