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當代建築界,張永和創造了眾多第一:
改革開放後第一批出國學建築的學人之一,1990年代回國開設了第一家個人建築師事務所「非常建築」;1996年創建北京大學建築學研究中心,第一個嘗試將新的建築教育方式引入中國,和當時國內主流的巴黎美術學院布扎建築教育體系形成鮮明對照;2000年,第一個在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上展出作品,其後又五次參展;第一個在國際著名院校建築系擔任要職,2006年被聘為麻省理工學院建築系主任;2011年第一個出任有「建築界諾貝爾獎」之稱的普利茲克建築獎評委;第一個遊走於服裝、傢具、家居用品設計等多個領域的中國建築師,顯露其在視覺領域廣泛的創新實驗,以及博雅的審美趣味。不誇張地說,在中國當代建築實踐、建築教育甚至藝術領域,張永和已留下屬於自己的深刻印記。
2025年1月,張永和出任香港大學建築學院院長。9月5日在港大的學術演講,是他上任院長後的首次公開亮相。當日群賢畢至、冠蓋雲集,張永和分享他的各式設計作品,其中一幅以港大建築系前系主任黎錦超肖像融入電影《英雄本色II》的海報設計,巧妙寓意「明天會更好」。在隨後的提問環節,他也從容以對、氣度嫻雅,流淌出一派從大江大海歸來的雲淡風輕。
不過,對時人所盛譽的「中國當代建築之父」等稱謂,張永和先生內心深處或未必領情。他完全不是教父型人物的做派,教父過於威嚴,殺伐決斷、動見觀瞻,他則是休休有容、溫文爾雅,操着類似話劇《茶館》的京腔京韻,節奏不疾不徐,音調不高不低,有一種細品下才能領會的幽默,以及老北京人閱盡世事的從容。這一方面是他周遊東西世界、往返人間百態後形成的禮教分際;另一方面,則有出身詩書人家和世家子弟的視野和教養使然,也許還隱藏着不與人爭的孤獨個性。張永和打小就隨父親訪過黃永玉等京城文化名流,父親張開濟,是梁思成等之後、所謂中國第二代建築師代表人物,廣為人知的作品有天安門觀禮台、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釣魚台國賓館、北京天文館等,家學傳承對其影響不可謂不深。
還是回到張永和的作品,是什麼成就了他?
這一方面得益於張永和的家學淵源,他從小喜歡畫畫,父親張開濟因材施教,引他入門。不過他也自承沒有天賦,當年肯定考不上中央美院,「(大畫家)張汀曾說我這麼小畫畫就有匠氣。」另一方面也與父親一直督促學英文,能很快留學美國、站在世界最前列開闊視野有關。「留學期間接觸到西方現代藝術,我逐漸認識到建築中對材料、結構、構造、空間的審美,和現代抽象藝術有異曲同工之妙。設計既存在於藝術中,也存在於建築中。此外,在建築與藝術之間,還存在着一系列更接近生活的設計,如傢具、產品、服裝等等。對我來說,藝術、設計是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同時,也攸關張永和的執着和堅持。1984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碩士畢業後他留美教書,參加過不少建築設計競賽,得過一系列國際獎項,但就是「蓋不成房子」,「1993年至1996年我們在中國美國兩邊跑,忙了3年,什麼事也沒幹成,挫折感特別厲害……」回國後情況並沒很快好轉,「當時我們在北京租的工作室沒有暖氣,我和魯力佳(編者註:張永和妻子,非常建築工作室合夥人)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後來沒錢發不出工資了,魯力佳就問她母親借錢,這樣過了好多年。真正有轉機要到2000年以後了。1998年蓋成了兩個房子,大家開始覺得我們還真蓋房了,而且跟其他人蓋的不太一樣,業務逐漸就多起來了。」
和多數傳統建築師不同,張永和始終保持着廣泛的思考和創作姿態。「我年輕的時候是文藝青年,北京長大,愛看京劇,喜歡美術,後來學了建築,然後接觸了其他藝術,只要是視覺藝術,我都很難拒絕。我有幾個特別精通的事:服裝設計、電影(特別是上世紀60年代法國新浪潮電影)、小說(讀過許多法國新小說)。」他提倡建築設計者應該像藝術家那樣,對自身經歷和生活環境保持敏銳的洞察力,也應像小說家那樣,深入細緻地觀察生活。張永和稱自己是「城市動物」,喜歡住在紐約這樣的大都市,也喜歡早年的北京,散着步就能碰到熟人,站在街上聊天,還喜歡到處是可逛的小店的上海。他有寫作興趣,2023年在《收穫》雜誌發表萬字散文,文筆冷靜克制,敘事有法國新小說派的特色。早年寫過先鋒話劇,類似《等待戈多》的荒誕現實主義冷峻風格。「像人類學家一樣,研究人們活動的每一個細節和其意義,以此來體察人們的活動與人造環境的相互關係。」他所設計的自行車公寓、車輪上的席殊書屋、長城下的公社之二分宅等,都是環境、生活方式和建築思考的想像結合。
哲學家以賽亞·柏林把學人的問學路徑描述為刺蝟和狐狸兩類:一個內求於己、就地深挖;一個多線作戰、全面開花。有孔雀開屏般多元視覺創作能力的張永和無疑是後者,但在或讓人眼花繚亂的創作表象下,其實暗藏着一條主線:優雅的平衡。張永和以其家庭出身、個人性情與命運造化,在新與舊、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沉重與輕盈、復古與變革、理性與感性之間,居然幸運找到一條因地制宜、調和鼎鼐的平衡之路。他致力立足於人的真實環境,努力創造美,用優雅、適合人居的建築,增進人的現實生活福祉。
正是他獨特優雅的建築美學追求,讓他和其他中國建築師的作品風格區隔開來:他對父親張開濟的代表作,如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釣魚台國賓館等,並不特別重視。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張開濟於新中國成立後為普通居民建造的民居。這也讓他和同時代的建築師如劉家琨、王澍等不同。劉家琨的代表作西村大院氣勢恢宏,有面對現實改天換地的革命氣質;王澍的代表作寧波博物館古樸沉着,強調從中國文化傳統中取材和與現實對話;張永和則是隨物賦形,依據功能要求和具體環境,在建築的結構、造型、空間、材料等方面千變萬化,更優雅,更輕盈。他的近期代表作如中國美術學院良渚校區、吉首美術館、塱頭春陽台藝文中心、巴黎國際大學城中國之家、深圳南頭城社區中心等項目,都可見匠心獨運。
張永和近期在辦公室接受了香港文匯報記者專訪。他果然是一個很好的採訪對象,坦誠而放鬆,眼神中還有好奇的亮光。他的關注面之廣和專業性之深可想而知,但蓋了幾十年房子後,現在他似乎更樂意談談別的:早年經歷、在港見聞、父子關係、電影和藝術,他都願意漫漫而談,從北島到余秀華的詩歌,他都葆有關注興趣。他說:「這個世界非常糟糕,非常醜惡,只有接觸到一點藝術,或者看場好電影,才會覺得,原來人性還不是那麼糟,這對我來說挺重要。」採訪最後,張永和又說到一個讓他縈懷的香港見聞:星期天的菲傭街頭聚會,他準備周末再去踏訪,「看一次就感動一次。」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蔣湖 攝:香港文匯報記者 涂穴
香港文匯報記者:您怎麼看香港這一兩百年來形成的建築特色和城市風貌?
張永和:我覺得有一點挺重要,就是內地過去向香港的學習,都聚焦在摩天大樓上,覺得摩天大樓的形象才代表着現代化。其實香港在城市建設上有一個非常重要、非常成功的經驗,特別值得學習:大疏大密。香港建設已有100多年了,到現在建設用地只用掉了24%,這使得香港一方面密度很高,另一方面看出去又都是青山綠水。這種建設模式使環境保護得很好。有的城市跟香港學習後又發展出自己的模式,比如溫哥華中心區高低層結合的街區。可惜內地沒有去學。
不過,在香港待的時間稍長一點,也就發現另外一面,比如建築的結構設計非常保守。像我們建築師一看,比方說柱子,怎麼會這麼粗,簡直荒唐。但一講原因也很可笑,據說是要用這種極端的方法,來保證能夠最快通過審查,如果工程師算得比較緊,一旦審查不通過,就得重新算,就浪費很多時間了。
香港的公寓單元小。比方說50幾平米的一套房子,要分出三間臥室。當然這不是建築師能決定的,但問題在於:越小的房子其實越需要設計,香港可能沒有很強的設計意識,它只是切了小豆腐塊。我和妻子有一次在北歐旅行,住一家特別小的旅館,後來發現小房間特別有設計,比方說需要兩張床,第一張床同時是一個沙發,第二張床需要時可以折出來,睡覺時一張桌子又可以轉開給床騰地兒,通過設計在小空間裏保證基本的便利。紐約有個旅舘,是法國設計師Philippe Starck做的設計。房間非常小,可是他還用幽默方式把這個小給誇張出來,床的靠背特別大,把牆撐滿了,上面印了一張放大的古畫,顯得古畫好像充斥在房間裏,特別好玩。他有好多奇思妙想,能夠使一個小空間的使用效率更高。
香港可能還不是一個設計城市,包括服裝設計。這麼大的香港,像那種小的獨立服裝店,還有買手店,非常少。我有個朋友梁文道,給我們一個香港買手店清單,結果我跟魯力佳一天就逛完了。就在銅鑼灣的兩條街上,加起來可能有個七八家吧。對於設計特發達的城市,這有點少。我想,香港可能還有一段比較長的路要走。
香港文匯報記者:談回到香港建築,一般人也許會提到中銀香港大廈,您有什麼關注到的項目嗎?
張永和:我在寫一本書,就是「給孩子的書」那個系列,北島主編,我寫的是《給孩子的建築》,書中談到60個建築案例,香港我挑了一個,就是香港國際機場。這個機場是一個從空間到結構、設備、構造都有很高質量的建築。同一個建築師(編者註:英國建築師諾曼·福士特)設計的還有滙豐銀行大廈,是一個很特別的建築。不過不是那麼有道理,他把建築變得像個大機器,但看着覺得挺有趣。可跟香港機場不能同日而語。美國建築師Tod Williams & Billie Tsien做的亞洲協會也不錯,建築跟山地的關係處理得挺好。
中銀大廈也是很好的建築。我跟貝先生(貝聿銘)也相識,像福士特、貝先生,也包括我自己,都對建築有一種理解,就是認為一個建築的結構應該是有設計的。內地恐怕90%的建築結構,是拿一個常規結構體系用了就完了,設計含量特別低。我們的理解,結構設計含量低,意味着這個房子其實沒有什麼質量。從建築學來說,香港建設的智慧其實在城市方面,而不在建築方面。
香港是一個典型的南方城市,特點就是街道比較窄,也比較密,這跟殖民文化也有一點關係。歐洲城市當時的人口情況,決定了它不會太大。街道從中世紀開始就比較密,密帶來的是這些房子跟這個城市的公共空間,如街道、廣場,接觸的面多,所以就很便利,可以享受逛一家家小店的樂趣。香港原來就有這樣的城市文化,現在保留的也不少,比如去堅尼地城,吃個煲仔飯,再喝涼茶,買了非常好的麵包,然後搭小巴回家,我們覺得挺有意思。我跟我妻子都是城市動物,特別喜歡在城裏到處轉。香港有不少有趣的去處,像中環到上環一帶上半山的扶手電梯,又像在香港常常室內和室外空間不分,在街上走走就鑽進了建築,過了一道橋又出到外面去了。
香港文匯報記者:您來港大執教正好趕上香港的北部都會區建設。北都區面積約三萬公頃,被稱為「未來發展的新引擎」,特區政府的預想是要「宜居、宜業、宜遊」。作為有豐富建築實踐和教育經驗的建築師、學者,您有什麼想法可分享?
張永和:就是剛才講的,香港作為一個城市在整個規劃建設方面的經驗,我希望能夠帶到北都去。城市建設的成果,不是建一大堆房子就完了,而是要有城市性,城市性建立在步行的基礎上。步行不僅僅是為了交通,北京話說「溜達溜達」,就是你進小店去逛逛,看到什麼東西順便買買,或者吃點喝點東西,享受的就是這個都市生活。北都應該把這個都市文化傳統延續下去。
我對深圳比較了解,因為做過若干項目,包括一個社區中心。南頭說是古城(編者註:深圳南山區的南頭古城),本質上是一個城中村。用這詞不帶任何的消極和貶義,恰恰說明它具備城市性。不說虛頭巴腦的話,你就看看周末多少人去南頭走路逛店,那叫一個熱鬧,我們設計的房子恰恰沒什麼商業,社區中心是一個公共建築。深圳肯定有很多大的社區、公寓樓,從設計到建設比香港的新,還有漂亮的綠化,但就是比較少給老百姓溜達溜達、享受城市的空間,香港還是比較多的。
我今年給學生出了一道競賽題目,叫「縮街」。中國的人口從2016年開始下跌,人口少了會帶來問題,表現在城市建設上會很明顯:首先房屋的空置率已經相當高,北京上海辦公建築的空置率是30%,深圳50%,別的地方應該更高。那將來的城市難道就讓它越來越空、大寬馬路上也沒多少車跑,就不管了?肯定不是。城市在變化,城市的規劃和設計也要跟上來。所以就提到縮街的問題:寬街如果不需要了,變窄街怎麼變?這次學生們交上來上千份設計,有的挺巧妙的。更難的是高樓,如果高樓只有一半、頂多2/3的空間使用了,那空的那1/3怎麼辦?現在可能暫時沒答案,往前走看看是不是變成都市農場,在樓層裏像溫室似地種菜等等,我覺得一定有辦法,需要很多想像力。
香港文匯報記者:內地改革開放的這幾十年,中國的城鄉風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您提過一個說法:城市蔓延。大規模城市化似乎不可避免,您怎麼看這種變化?
張永和:城市化這個事情的發生幾乎是必然,是經濟發展所導致。可我有時候也看到一些城市,開始認識到要保護傳統文化,要有新有舊。把老房子保下來有助於發展經濟,尤其是文化旅遊,我覺得非常好啊。
我比較遺憾的一點,是私有汽車對中國城市的消極影響。如果沒有完全追隨美國式依賴汽車的生活方式,我們能少走好多彎路。我父親是2006年過世的。他年輕時白天當建築師,晚上當文學家寫散文。他85歲退休後,經常給《北京晚報》等報刊寫文章。他當時就提出了幾個觀點:反對高層建築,反對私人普遍擁有小汽車。但他的意見沒有被採納,挺可惜的。我剛才也講了,如果以後人口少了,公共交通更發達了,私人擁有汽車的量會下去。轉折點在哪?我不知道,作為城市建設相關的特定職業人群,建築師要有思想準備,所以我才出了「縮街」那個題目。
其實老百姓最關心、但建築師最無力的,是房價問題。我最近去了瑞典,一棟樓裏,如果你屬於高收入的人群,你付全價租這個公寓;旁邊這家是屬於低收入人群,政府補貼,但都是住完全一樣的房子。我覺得的確得有一些機制,讓住房不是一個天價資產,而能更貼近個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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