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賽標
當我把「兒童文學院」的牌匾掛在新居上時,歷時一年重建祖居、紀念父母的夙願,終於畫上一個句號。
老家在著名僑村中川村,祖居奮躍堂是座方形土樓,坐落在胡氏家廟池塘邊上。厚重的木門,粗樸的門當,凸起的戶對雕刻甲骨文「詩」「禮」二字,是清初建築風格。門聯亦古樸:「奮衣由右上,躍魚於淵中」。門楣左右雕刻「鹿銜仙草」一對,刀法細膩,神情畢肖:梅花鹿修長健美,花斑歷歷,左鹿抬起前左腿,踩下前右腿,後左腿倏地離地,啣草行進,栩栩若出。右鹿相向而行,神情淡靜,動作呼應,姿態優雅。
此樓至今約有四百年。中廳大柱石礎,斗拱穿樑,木屏風前擺長條供桌,上方懸掛匾額「溫恭令望」,是晉江舉人、永定教諭吳佺鼎於清順治癸巳年(1653)贈送鄉賓行素公的。中廳左右兩邊倚柱排放長凳,小夥伴常坐凳上,聽長輩講古事說人情。
隨着城鎮化的進程,奮躍堂十六戶人家相繼遷出。人去樓空,瓦漏牆崩,雜樹蓬生。我在樓中生活了三十年,水井邊、豬欄坑、觀音棚、房間裏、都留下了我的足跡,飄蕩着我的歡笑與哭聲。前幾年,奮躍堂成為危房,除保留樓門外,被村裏統一拆除。我心裏宛如被剜走了什麼,悵然若失。
有幾件事讓我夜不能寐。陪同文友到中川古村落,文友問:「你的樓是哪一座?」我一陣臉紅躁熱:「崩塌拆除了,不好意思請你去看了。」有一次,我帶朋友參觀胡氏家廟,碰到招英叔母。她瞅我一眼,滿臉憂戚:「賽,奮躍堂都崩掉了。」我看着她,心如刀剜。
又有一次,我正從樓門前經過,遇到群哥。他凝視着我,說:「賽,我們的奮躍堂崩塌了,怎麼辦?」我內心一揪,無以言對。怎麼辦?似乎樓門上的甲骨文也在問我。深深的古井,寂寞地瞄着我:怎麼辦?不是說要守護古村落,守護家園嗎?你怎麼連自己的土樓都沒守住呢?……好在事情有了轉機,樓中堂弟發起重建門廳、大廳,六戶人家跟進重建祖居。
我的祖居在奮躍堂的東北角,是我家廚房與父親胡循傑、母親陳秀英的住間,約20平米。還有兩間平房在水井邊,是我緬甸的大伯購買的,包括前後走廊總計25平方米,卻無法調合一處。古代人講究風水,房間分配零散,而且是「梅花間」。我與鄰居對調樓上梅花間,又購買隔壁親房的一個大角間,合起來也不過40有餘。動工前,與東面鄰居各讓出30厘米做公共過道,就開始淋地樑、築地基了。砌外牆、鋪水管、設樓梯、開窗戶、淋樓棚、隔衞生間、開大小門,一波三折,歷盡困厄,潸然出涕。等到內外裝修,搭蓋屋頂,一顆懸心才放了下來。
我知道,時光漫幻,泥土裏長出了莫名的雜樹,水井望不見清澈的泉水,故鄉早已停滯於童年,供人懷想罷了。一個人,年輕時往前走,年老時轉身往回走,或者駐足半途,躑躅不走……
設計樓梯牆窗戶時,我特地囑咐海峰、華威師傅:不要太高也不能太低,讓冬天南邊的一簇陽光恰好穿透窗欞邊沿,緩緩地,從灶台移動到茶廳、樓梯口,如溫馨的長者繞了一條弧線。他們用巧手構築我彩虹般的想像。
家門口是大樓的後廳,也是我家的飯廳。記得小時候,凜冽的冬晨,黑瓦閃着白霜,一縷陽光從中廳瓦脊穿過,直射到飯桌,而我呵氣成霧,坐在長凳疊加的「樹墩頭」上,二姐握着我的小手教我寫字;有時家人把灶房門一關,如棉裹身,以木鍋蓋土灶台當桌,站着吃飯,簡單的飯菜,竟吃出幸福的味道。
最奇妙的是小天井,夏雨秋台,雷聲滾過,瓦水奔湧,跳落泥坑。眼見坑水漸漸升高,就要溢出坑沿,漫上中廳……忽然,暴雨卻停了,水位慢慢降落,難得一見的小烏龜從彎曲的水溝裏爬出來。望着雨水發愣的鄰居,輕嘆一聲:「雨,落得好大,烏龜也沒被沖走。」大家笑。
父親捧一碗湯給道伯母吃,她問:「什麼東西?」父親說:「你試吃。」她喝了,抿抿嘴:「鮮甜,什麼?」父親笑了:「溪魚湯,你不是說從不吃嗎?」鄰居們又笑。
悶熱的暑假,我喜歡躺在過道的石板地上吹風。哥哥從山裏扛回一截布驚樹樁,擺放泥坑內,日日澆水,樹身長出點點白斑。忽一日,長出幾撮黑木耳,小精靈似的,探頭探腦。沒料到,摘了又長,摘了又長,像施了魔法,一天天都會冒出小小的木耳,怎麼也摘不完。木耳不多,但平淡的日子彷彿變成與之有約的童話……
門口的桂花樹還矮小翠綠。花池裏的三角梅卻葳蕤生長,伸到陽台窗口,開出朵朵小紅花,宛如守護沒有消失的家園。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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