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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尖故事】空椅上的光陰

2025-11-07 04:02:51 副刊
●古色古香的椅子,蘊藏着光陰的故事。 AI繪圖

陳貞奇

二奶奶家有一對古色古香的椅子,自我記事起,便靜靜地待在房間一隅。它們不像傢具,倒像兩位入了定的老僧,任時光在身畔流淌,自身卻緘默不語。那身刻滿的繁複花紋,在幽暗處溫潤地沉着,像積攢了許多不忍卒讀的往事。

去年春節初一,我去給二奶奶拜年。老屋拆遷後,她暫住在狹小的活動板房裏。四處堆着雜物,擁擠而凌亂,唯有那對椅子一塵不染地立在牆邊,在周遭的混沌中,撐開一小片不容置疑的秩序與尊嚴。

「大孫子,這椅子可有年歲了,比我歲數都大。」二奶奶見我目光流連,便顫巍巍地挪開擋路的物什。她的手撫過扶手,動作輕柔得像在觸摸嬰兒的臉頰,又像在試探一個易碎的夢。「這是我出嫁時的嫁妝,就剩下它們了。」她的目光倏地悠遠起來,像是穿過了我,望向了歲月的深處。「這椅子原是我老娘的嫁妝,傳給我娘,又傳給了我。」她絮絮地講着,聲音如蛛網,直到新一波拜年的人聲湧入,將那些碎片般的往事淹沒。

那對椅子卻自此在我心裏扎了根。後來,我再去,正遇上大叔也在。他見我仍瞅那椅子,便了然一笑:「你二奶奶的命根子,幾次搬家,別的東西可以磕碰,唯獨它們,得像請神一樣請進門。」陽光正好,潑灑在院子裏,二奶奶忽然提議:「把椅子搬出來,讓你們看個真切。」

斜陽下,木頭的紋理彷彿被喚醒,絲絲縷縷都活了過來,流淌着琥珀色的光。二奶奶的敘述也斷斷續續,像老唱片裏的雜音:「我娘出嫁時,家道就落了……外祖母把自己的嫁妝傳給了她……輪到我呢,兵荒馬亂的,飯都吃不上,哪有錢置辦新的?娘悄悄問我,願不願接她的嫁妝……」她頓了頓,揉了揉眼角,「出嫁那天,傢具搬出門,娘一直在抹淚,爹坐在門檻上,抽了一整天的煙。」我眼前彷彿看見了那個灰僕僕的送嫁隊伍,和坐在花轎裏、揣着母親一生不捨與時代惶惑的年輕姑娘。「四件嫁妝,就剩它倆了。你姑姑出嫁時,世道好了,全是新式樣,還有電視機。」她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那笑意很輕,卻像陽光終於照進了深井。

大叔俯下身,指尖懸在木紋之上,如同懸在一部無字的史書前。「瞧這弧度,老人們說,這叫官帽椅,盼的是舉案齊眉,前程似錦。」他的聲音裏沒有學者的確鑿,倒有幾分唏噓。「這些紋樣,麒麟送子,螭龍回首……好是好看,可也沉得很吶。一輩輩的念想,都壓在這木頭裏了。」他忽然轉向我,嘴角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自嘲:「我跟你二奶奶說,現在誰還懂這些?放博物館裏也就是個物件。可她……她就是守着。」

二奶奶好像沒聽見,她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極自然地調整着椅子的位置。「這把在東,是上位;這把在西,是次位。」她在西邊的椅子緩緩坐下,身子微微傾向一旁,手指輕輕拍着東邊那把空椅的扶手,喃喃道:「你二爺爺,就愛在這兒曬太陽。」

她的目光落在空椅上,那目光如此溫柔,又如此恍惚,彷彿穿透了木質,正與一個看不見的人對望。午後的光線恰好在這一刻偏移,掠過麒麟的眼睛,那雕琢的獸眼竟似有了淚光。我心頭猛地一緊。先前覺得她守着的是歷史,是傳統;那一刻,我卻覺得這想法是何其傲慢。她守着的,或許只是一個習慣,一個她用一生養成的、關於他在場的習慣。這空,不是缺失,而是她全部情感的證據,是她世界得以完整的支點。

椅子的木紋在夕照下如河流般舒展,那些被珍藏的,被遺忘的,被言說的,與未被言說的一切,都在這無聲的光影裏,靜靜地流淌下去。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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