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君度
午後展卷,墨香氤氳間忽見「鐵畫銀鈎」4字,恍若聽見千年書道中剛柔二氣的對話。
衛夫人說︰「橫如千里陣雲,點如高峰墜石。」原是教人看見筆畫裏藏着的天地呼吸。這鐵與銀,一剛一柔,恰似中國文人的兩副面孔:既有金剛怒目的錚錚鐵骨,又不失菩薩低眉的溫潤情懷。
鐵畫是從青銅時代走來的。看商周鼎彝上的銘文,每一筆都像是鑄進銅裏的誓言,帶着熔爐的餘溫與祭祀的莊嚴。李斯的《嶧山碑》,線條勻整如尺規所作,卻比尺規多了三分溫度——那是匠人將生命淬進筆墨的證據。最動人是顏魯公寫的《麻姑仙壇記》,筆墨沉厚如銅汁澆鑄,卻偏偏在轉折處透出悲憫的柔光。原來真正的剛勁,從來不是橫眉冷對,而是歷經劫波後的從容。
銀鈎則另有一番風致。它源自楚地的歌舞,帶着沅湘之間的水氣與蘭草的芬芳。褚河南寫的《雁塔聖教序》,那一波三折的捺腳,真如月下洞庭的銀波,蕩漾着《楚辭》裏「沅有芷兮澧有蘭」的纏綿。趙孟頫更是妙手,他的《赤壁賦》裏,那些游絲如琴弦,在蘇子的簫聲中微微震顫。
然而書道的至境,終在剛柔相濟處。智永和尚的千字文,鐵線為骨,銀絲為絡,恰似高僧說法——戒律清規是鐵,慈悲智慧是銀。最喜歡蘇東坡的《寒食帖》,「破灶燒濕葦」如鐵畫裂帛,「哭途窮」3字卻化作銀淚縱橫。這哪裏是在寫字?分明是將生命的苦澀與曠達,一併揉進筆墨裏了。
董其昌晚年悟得「淡墨禪意」,他的杜甫詩卷裏,「鐵畫銀鈎」終於化作了太虛片雲。原來執筆運腕的最高境界,竟是《莊子》說的「忘」——忘剛忘柔,忘鐵忘銀,只剩筆墨與心性的直接照面。
夜漸深,合卷時忽然懂得:「鐵畫銀鈎」不只是技巧,更是中國文人安頓生命的方式。在每一個字的方寸之間,他們用鐵骨撐起人格的穹頂,用銀鈎編織情感的流蘇。如此,筆墨便成了另一種生命——在紙上呼吸,在時光裏生長,將千年的悲歡都凝定成橫豎撇捺。唐太宗說王羲之的字狀若斷而還連,勢如斜而反直,實在不只是論書,更是在說生命的真相——所有的斷裂都在暗中相連,所有的傾斜終將歸於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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