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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空間】王陽明的儒釋之辨

2025-10-28 04:04:22 副刊

唐涘

「自陽明出,儒釋疆界,邈若山河」——黃宗羲一語道破陽明心學在劃清儒學和佛學界限上的分量。陸王心學深受佛學影響,尤其在心性探究的思想方法上,佛學實在是為心學「導夫先路」,為其突破程朱理學桎梏開闢了法門。但佛家出世之想,與儒家經世宗旨,在價值取向上有根本差異。

自東漢末年佛學東來,至魏晉南北朝蔓延成勢,到唐宋禪宗勃興,佛家對「心」的探究逐漸形成精密體系,其思想方法極大啟發了宋明諸儒。佛家主張「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心是佛,佛是心」,將「心」從「受物所役」的被動存在,提升為超越物象的絕對本體。這種「直指本心」的本體論建構法,打破了傳統儒學重「禮」輕「心」的局限,直接啟發陸九淵的「心即理」之說。陽明繼承並發展了「心即理」思想,提出「良知即天理」,將程朱置於天地萬物的「理」,拉回到「吾心良知」。這種將道德本體安立於「心」的方法,與佛家「明心見性」「佛性在己」的思路一脈相承。禪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頓悟說,以「向內觀心」取代「向外求法」,打破了傳統佛教的繁瑣修行路徑。這種「反求諸己」的功夫論,為陽明「致良知」提供了直接借鑒:陽明主張「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的準則。爾意念着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正是將禪宗「觀心識性」轉化為儒家「存心養性」的實踐。陽明進一步提出「在事上磨練」,亦是對禪宗「搬柴運水皆是道」的改造與升華。佛家主張通過「戒、定、慧」消解「我執」與「物慾」,這種「破執」的認知邏輯,為陽明「減人慾,復天理」提供了思想參照:陽明提倡「省察克治」的功夫,與佛家「觀心斷惑」的方法相通。

更關鍵的是,佛學「心物關係」的辨析方法,為心學突破程朱「心物二分」提供了思路。程朱主張「理在氣先」「格物窮理」,將「心」與「物」看作內外兩個截然不同的存在;而佛家「境由心轉」「萬法唯心」的觀點,以「心」為「物」的認知根源,將二者打通。陽明提出「心外無物」,正是借鑒此法:他謂「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正是吸收佛家「心物不二」的辨析邏輯。可以說,若無佛學對「心」的深度開掘與方法論支撐,心學難以跳出程朱理學的枷鎖,形成「道德主體性」的鮮明特質。

陽明早年「醉心於佛老三十年」,對佛學的價值有着深刻認知:他肯定佛學「明心」功夫的價值,直言「佛氏說心說性,亦有不差處」。他讚賞佛學「治心」功夫的精密,認為佛家「收攝心神」之法,與儒家「正心誠意」的功夫,旨趣相近。他肯定佛學的「仁愛」精神,謂其「仁愛及物,亦誠可謂至矣」,認為這種「利他」精神與儒家「仁者愛人」有相通之處。

陽明對佛學「頓悟」說也有客觀評價。針對時人「陽明學近禪頓悟」的詰難,他不否認頓悟的價值,反而指出「夫悟者,悟其心也,非悟其事也」,認為佛家「一悟即至佛地」的思路,在「體認本心」層面有其合理性——只是儒家之悟是「悟後必有事焉」,落在人倫日用中;佛家之悟是「悟後便休」,淪為空寂虛無。他進一步解釋:「吾儒之學,於動靜語默之間,皆有事焉,不忘存養省察,即是致良知。」這一點,清晰區分了陽明心學與佛學之間「方法借鑒」與「宗旨堅守」的界限。

陽明最犀利的批判,莫過於戳破佛家「不着相」的虛妄:「佛氏不着相,其實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實不着相。」見弟子不解,他進一步剖白:「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為個君臣、父子、夫婦着了相,便須逃避。」佛家將人倫視作負累,逃避之舉本身便是對「相」的執念。陽明指出,佛學更根本的弊病在「自私自利」。他認為,佛家求「無」是為「出離生死苦海」,求「靜」是為躲開世間牽絆。這種只求個人解脫的學問,自然「着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與儒家「聖人之學無人己,無內外,一天地萬物以為心」的經世擔當判若雲泥。

而儒家與佛家的分野,恰在這「着相」與「不着相」的顛倒裏。陽明說儒家「着相」,是因從不逃開人倫——「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看似黏着具體倫理,實則順天理而行,從未被「相」束縛。佛家的「空」與儒家的「實」更涇渭分明。佛家「要盡絕事物,漸入虛寂去了」,陽明卻講「良知即天理」,需在「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佛家和陽明心學都主張人生要做減法,但佛家求「日減」是減到空無一物,陽明求「日減」是「減得一分人慾,便是復得一分天理」,也就是減私慾而留擔當,而不是像佛家「與世間若無些子交涉」。

陽明用「良知」立起界碑:佛家的「心」是逃世空心,儒家的「心」是入世實心;佛家的「悟」是逃避世事、是自私自利,儒家的「悟」是腳踏實地、無私慾遮蔽。儒家要在世間安天下,佛家要以空寂逃天下,這正是儒釋之疆界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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