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
最近感冒拖得太久,吃了西藥稍有好轉,卻總是咳嗽帶痰。朋友遞來一張中藥方,上面寫着:春砂仁、肉桂、薄荷。她說:「這三味藥加兩碗水煮滾,喝完保你咳嗽和痰全消,但必須是白色的痰。若是黃的、青的,就是熱咳,千萬不能用。」
她說得斬釘截鐵,彷彿一位神醫,我在咳嗽間也忍不住笑了。拿着這張「神方」走出門,才驚覺往日街頭隨處可見的中藥店,如今竟不知何處可尋。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卻見貨架上擺滿各種沖泡即飲的營養品:奶粉、蛋白粉、瓶裝涼茶、罐裝補品,樣樣現代化,早已不需舊式藥煲與慢火炭煎。店員冷着臉說:「這種藥材沒賣。」手上的藥方,忽然成了一種「無處安放」的懷舊。
第一次走進中藥店,是小時候跟着媽媽。剛踏入門口,就聞到空氣裏瀰漫着草根樹皮的清苦與甘潤,濃郁而複雜,卻讓人一聞便心安。
木製藥櫃靠滿整面牆,一格格抽屜上貼着「當歸」「川芎」「甘草」「黃芪」「陳皮」「黨參」「枸杞」等名字。那時的我還在念小學,有些字認不全,但漢字的形狀讓我又陌生又親切。好奇地想:那一格格小抽屜裏,到底藏着什麼?真像一座座方寸之間的秘密倉庫。
母親把藥方遞給店員,店員便熟練地依單抓藥。抽屜一一打開,手裏小秤撥動,銅砣在秤桿上輕輕滑動。草根、樹皮、葉片、紅棗、甘草被一點點取出,鋪在秤盤上。木槌的敲擊聲、銅秤的撥動聲,在藥香間叮叮作響,像是藥材與時間對話的節奏。那時的我看得入神,覺得熱鬧有趣,彷彿每一包鼓起的藥紙裏,都藏着治癒的希望。
那間藥店佔了3間店面,雖只開一間門面,屋裏卻相通,堆滿了來自中國各地的藥材。那種氣派而穩重的陳設,讓我從小對中藥生出敬意。母親是這裏的常客,總能得到格外親切的招待。一杯熱咖啡很快端上來,在藥香之中飄散着另一種暖意。而我們這些隨行的小孩,總能分得幾顆漬果,好像叫「嘉應子」,酸甜交錯,含在口裏生津解渴。那一刻,嘴裏是果子的滋味,鼻腔是藥草的氣息,耳邊則是媽媽與「先生娘」的鄉音,一切匯成了記憶裏獨特的藥店時光。
藥店的老闆娘,大家都叫她「先生娘」。在南洋,中醫被尊稱為「先生」,他的太太,便自然成了「先生娘」。她身材豐腴,皮膚白皙,笑瞇瞇的大眼睛總帶着溫度。媽媽說她是惠安人,是鄉親。兩人一見面,便像舊友般用惠安話聊起家鄉的事。
有一天,一位老人走了進來。身形瘦削,衣衫破舊,腳步帶着幾分蹣跚,連說話的聲音都虛弱得幾乎聽不清。雖然我並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麼,但「先生娘」似乎早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溫聲吩咐店員:「給老人一杯咖啡,再拿幾片麵包切(Roti切)。」
老人接過,在店裏安靜地坐下,把那幾片簡單的「麵包切」蘸着咖啡,慢慢吃了起來。那一幕至今深印我心。
當時的我在一旁看着,心裏微微一動。原來中藥店裏,不只醫治身體的病痛,更能撫慰人心。空氣裏飄盪的不只是藥香,還有咖啡香與人情味。那香氣,不只來自抽屜裏的一株株草藥,也來自人心深處的一份善意。
藥性或許苦,卻能醫身;慈悲雖柔,卻能暖心。那一刻我明白,真正的中藥店,不只是賣藥的地方,更是一種以善意療癒生活的所在。
後來,時光流轉,我搬得離家愈來愈遠。20多年後再回來,才驚覺,中藥也離我愈來愈遠。那些年幾乎未曾再用中藥,如今竟一時找不到藥店。只好上網搜索,才在不遠處找到一家小小的中藥店。老闆接過藥方,一眼便看出是化痰止咳的方子,不斷叮囑我:「一定是白色的痰?這味藥只治寒咳,熱咳可不行。」
我等着他抓藥,看着他打開牆上一格格抽屜,藥香緩緩彌散,那味道像是從記憶深處飄回,舊日的中藥時光又重新浮現眼前。
三味藥分成三包,不到30塊錢。回家煮藥,慢火煎煮,茶色的藥汁滾開,香氣氤氳。我當然不敢信那是神藥,然而三包藥喝完,困擾我一個月的咳嗽與痰,竟真的漸漸消散了。
有時候,療癒的並不只是藥,更是那份在時間裏延續的溫柔。一種人情裏的藥香,和藥香裏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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