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架空犯》
作者:東野圭吾
譯者:李盈春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東野圭吾在推理圈鄙視鏈底端的戲言流傳已久,甚至有讀者直言其新作已不再令人期待。然《架空犯》作為作家出道四十周年的獻禮之作,我覺得仍有一讀的趣味。個人而言,東野正在嘗試建立筆下的四號偵探的生命——也即是自《白鳥與蝙蝠》出現的五代努。眾所周知,東野圭吾筆下的偵探,廣受好評及人氣鼎沸的固然有加賀恭一郎及湯川學,但其實陰影下同樣有無疾而終的天下一大五郎,證明不是每一名偵探都是賣座叫好的保證。在出道四十年的契機下,東野仍竭力去為新偵探開拓新生,證明作者對自我要求的執持,這一點我絕對肯定嘉許。
三大偵探對照
五代努作為警視廳搜查一課巡查部長,他與轄區刑警山尾陽介的搭檔,本質是體制內部的協作齒輪。五代沒有加賀的「孤狼」氣質或湯川的學術光環,其破案動力源於職務責任與實務經驗,行動受限於官僚系統的流程與轄區權限。書中他追查藤堂夫婦焚屍案時,需平衡上級壓力與證據矛盾,甚至被「自殺定論」的行政惰性牽制。這種「系統螺絲釘」屬性,使其成為東野筆下最貼近日本基層刑警生態的角色。
若要進一步加以對照,自仍有可反思的空間。當然,湯川學以物理實驗室為堡壘的「理性符號」,將案件抽象化成為可驗證的科學命題,自然與五代努的設定涇渭分明。湯川學超然姿態隱含對體制與人性的不信任,破案是純粹的智性遊戲,與社會脈絡刻意保持距離,反映出知性化極致的破案模式。與五代努行事風格較接近的,其實是加賀恭一郎。作為拒絕升遷的「人情偵探」,加賀擅長從社區關係與生活細節(如《新參者》中的市井互動)挖掘真相。他的行動邏輯是對「人的溫度」的執着,破案過程常伴隨對受害者社會關係的重構,本質是對現代性人際疏離的修補。最終真相揭示常伴隨加害者與受害者的和解(如《紅色手指》中的家庭倫理救贖),破案是情感網絡的重新編織。加賀可謂專以「關係修復」來處理案件,最終往往以犯人的認罪以致贖罪來了結案情。
五代VS加賀
從查案的過程而言,五代及加賀的行事風格,或許區別不算太明顯。兩者都是從不吝嗇力氣以及任何蛛絲馬跡的實幹型警官。在《架空犯》中,五代追尋及揭開藤堂夫婦死亡真相的關鍵,在於串聯四十年時空中的社會階層斷面——從政商勾結、演藝界潛規則到教育現場的權力腐敗。五代像一名社會病理學的解剖員,透過訪談昭和時代的校友、追蹤棄嬰鏈條、解構家族政治野心,暴露「案中案」背後的系統性潰爛,例如議員藤堂康幸為博取同情票算計自身死亡方式,正是權力異化的終極標本。與加賀辦案的行事方式相較,後者揭露的往往是人情上的憾恨,相對而言個人層面的修補破洞,大於社會上的千瘡百孔隱喻。
更為甚者,作為警界內的體制中人,五代固然與超然物外的湯川迥然不同,甚至與加賀相較也有明顯差異。五代基本上是以體制陰影的背負者形象定位,他揭露藤堂夫婦之死牽涉的權力黑幕時,自身亦被體制反噬——案件真相涉及政治世家醜聞,偵辦過程屢遭施壓。更諷刺的是,當真兇山尾刑警自白「摧毀藤堂夫婦幸福」的動機源於階級嫉恨時,五代被迫直面同僚的扭曲,體制內部的惡意由此顯影。這種與罪惡的共生關係,使其不同且迥異於以溫情對抗黑暗的加賀。
作為隱喻型人物,五代努可視為東野對日本「失落的三十年」的微縮造影投射人設。他辦案過程中體現的「幻滅感」——辦案中看盡政客虛偽(藤堂)、演藝界幻影(江利子)、教育神話崩壞(校園禁忌戀),直指泡沫經濟後價值觀的全面塌陷;「無力感」——作為基層公務員,他無力撼動體系,只能在體制縫隙中追索局部正義,恰如當代日本社會的集體倦怠;以及「共犯性」——山尾刑警因階級嫉恨成兇手的設定,暗示體制壓迫如何將受害者異化為加害者,五代作為其同僚,亦隱含「平庸之惡」的批判。以上種種,無一不流露出時代的無奈及遺憾。
總括而言,若加賀是「理想父親」(修復倫理),湯川是「完美導師」(提供理性方案),則五代正是「疲憊的我們」——在《架空犯》結尾,當他看透真相卻無力改變權力結構時,那聲嘆息正是後疫情時代集體抑鬱的註腳。此種塑造,標誌東野從個體救贖(加賀)、科學信仰(湯川)到系統性絕望的書寫轉向,而五代努的存在,恰似一柄插入日本社會心臟的體溫計,測量出後現代罪案中最冰冷的真實:人人皆是體制的「架空犯」,包括測量者自身。●文:湯禎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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