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瑩
傍晚收工,順着田埂往家走。太陽剛沉下去,西邊天上糊着一層薄薄的雲,像是誰不小心蹭了塊煮熟的蛋黃,軟塌塌地貼着天際線。風貼着稻田掠過,帶着一股曬乾了的稻草味兒,涼絲絲地撲在臉上,不扎人,倒挺清爽。道旁那排老梧桐樹葉子嘩啦啦響起來,動靜不小,像是無數隻乾燥的手掌在風裏胡亂拍打。
我索性站定了。風一陣緊過一陣,樹葉子們先是稀稀拉拉地碰幾下,接着便不管不顧地喧鬧起來。樹頂的葉子響聲脆亮,下層的葉子拍得沉悶,中間不知打哪兒鑽出一隻晚歸斑鳩的嘀咕,「咕咕——咕——」,斷斷續續,像舊收音機裏信號不穩的雜音。聽着聽着,白日裏那些被瑣碎事情磨出來的煩躁,竟一點點被這聲音熨平了。
這聲音鑽進耳朵,猛地就把我拽回好些年前。也是這樣的傍晚,剛放學。母親在屋後柴禾垛旁捆紮,我就站在旁邊,把沉甸甸的書包往地上一丟,仰着脖子等風。風一來,門前那棵大楊樹的葉子就嘩啦啦地響,鋪天蓋地。那時候哪懂什麼詩意不詩意,只覺得痛快——好像憋了一天悶在肚子裏的話,全讓這風吹着樹葉替我說出來了。它吵吵嚷嚷,替我喊着:「媽,我回來啦!」如今母親腰彎得厲害,我也早離了那個小村,可風一吹,樹葉一響,鑽進心裏的,還是當年那句沒變的「回來了」。
正想着,一片葉子打着旋兒,輕輕巧巧落在我肩頭,輕得像沒落一樣。我捏住那細細的葉柄,轉了兩下。葉子蜷曲着,葉脈像老人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顏色從邊緣的黃褐頑固地蔓延向中心殘留的綠,界限分明。它就這麼一聲不吭地飄下來,也不知要飄去哪兒,落到哪兒算哪兒。這光景,讓我想起去年秋天,父親蹲在老家門檻上的樣子。他粗糙的手指也捏着片差不多的落葉,搓着葉柄,眼睛望着遠處光禿禿的樹枝,忽然說:「人吶,活一輩子,不就像這樹葉子?從這根枝子蹦到那根枝子,折騰來折騰去,末了都得落回地上。怕啥呢?」說完他自己倒先咧嘴笑了,彷彿說的是別人家的事。
月光不知何時悄悄爬了上來,清泠泠地灑下來。梧桐樹影碎碎地鋪了一地,白花花的,乍一看,像誰粗心打翻了一簸箕晾着的粗鹽粒。
風還沒停,只是聲氣弱了許多,低低地掠過樹梢和屋頂,像夜裏母親過來掖被角時,俯在耳邊那句含糊的叮囑:「睡吧……」輕得幾乎聽不見,可那份安穩,卻能讓人一覺沉到天亮。我定定地站在原地,耳朵裏灌滿了這細細的風聲,心裏頭反倒像是被掃空了——空蕩蕩的,能清晰地聽見自己胸腔裏那一下下沉穩的跳動:咚、咚、咚、咚……不慌不忙,像極了幾里地外,打穀場上那台老機器還在不知疲倦地、均勻地響着。
原來日子也可以這樣過。不必火急火燎地往前趕,也無需念念不忘地回頭追。把一天裏那些揉皺了的煩亂、沒處擱的不甘、嚥下去的懊悔,還有那些在喉嚨裏轉了幾圈又嚥回去的溫軟話,統統抖落出來,交給這傍晚的風。讓它去數,去理,去吹散。數不清的,就任它捲着,埋進腳下這片厚實的泥土裏。等着吧,等到來年開春,地氣兒暖了,雨水足了,土裏埋下的那些東西,保不齊會頂破地皮,鑽出些嫩芽來。長成啥樣,興許你都認不出了,可你知道,它確確實實是從你心裏那塊不安分的土壤裏冒出來的,沒白費,也沒糟蹋。
晚風漸漸息了。村子裏,昏黃的燈火,一盞,兩盞,接二連三地亮了起來,暖融融地綴在漸深的暮色裏,像散落的星星。我下意識拍了拍身上的衣兜,裏面空蕩蕩的,只有那片偶然落下的梧桐葉,安靜地躺着。捏着它枯硬的葉柄,指尖傳來一點粗糲的實在感。嗯,夠了。該回家了。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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