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順榮
粗陶砂鍋蹲在廚房角落5年,外壁淺褐的湯漬,像奶奶曬秋時圍裙上沾的南瓜泥。那時我總嫌她熬秋梨膏慢,灶火舔着鍋底,她卻搖蒲扇笑說:「好秋得慢慢熬,急了就少了滋味。」
如今我住城心公寓,空調風裹着外賣味,連梧桐葉黃得都倉促。前日翻舊物,摸到奶奶的竹編果籃,籃底半片乾桂圓殼一碰就碎,記憶裏那個漫長得能攥出甜的秋,突然醒了。
那時的秋來得緩,晨露凝在棗枝上,把青紅的棗子墜得彎腰。奶奶踩小板凳摘棗,藍布衫掃過枝葉,露水順着衣角滴在青磚上。「去刷砂鍋,熬梨膏嘍。」她頭也不回,竹籃已盛了半籃棗。我抱砂鍋往井邊跑,井水涼得浸手,罐壁冰霧沾在袖口,像綴了層薄霜。回來時,灶台上白嫩嫩的梨塊堆了半盆,像堆了捧月光。
「急火熬不出稠梨膏。」奶奶把梨肉倒進砂鍋,木勺輕攪,「文火燉透,甜才鎖得住。」灶火溫慢慢燒着,梨肉漸漸化漿,甜香從鍋蓋縫鑽出來,勾得人總想去掀蓋。奶奶總用木勺敲我手背:「等鍋裏起蜜色泡,才是時候。」
現在我學她熬梨膏,電燉鍋定時精準,可總少點暖甜。直到某天加班路過老小區,撞見張阿婆曬玉米,金黃顆粒在夕陽下發亮,風一吹「簌簌」滾。蹲下來撿顆攥在手心,暖意漫開時,忽然想起小時候,奶奶從圍裙兜掏糖炒栗子,燙得我直甩手,可那甜早蓋過了燙。
次日早歸,挑了袋雪梨去皮去核,按奶奶的法子倒進砂鍋,灶火調至最小。陽光漏進廚房,梨肉慢慢化漿,甜香混着樓下炒南瓜的味漫開來。攪着木勺忽然記起,奶奶說︰「熬梨膏和過日子一樣,得慢慢攪,不然底糊心慌。」
上周回老宅,廚房灶台上還擺着奶奶的粗瓷碗,碗邊沾着梨膏殘漬。姑姑說,奶奶走前半個月,還撐着勁剝梨:「丫頭冬天愛咳嗽,得熬點梨膏。」打開櫥櫃最上層,果然有罐梨膏,罐口用紗布紮着——是奶奶的老法子。挖一勺沖溫水,梨香散開時,像看見她蹲在灶邊,木勺畫着圈,銀髮沾着灶灰,笑得眼彎成月牙。
今夜降溫,開窗讓晚風裹着桂香進來。玻璃杯裏的梨膏水輕輕晃,抿一口,先甜後潤,恍惚嘗出陽光味:是奶奶曬玉米的暖,是她熬梨膏的甜,是那些秋沉下的溫柔。窗外車聲不停,快遞喇叭響,油煙機「嗡嗡」轉,可我的杯子一直溫着。原來生活不用趕,錯過的溫柔都在等着,像梨膏在溫水裏化開的瞬間。
記得小時候,奶奶帶我摘棗,她坐在樹下縫補,我追蝴蝶跑。她喊「慢點,秋在棗樹上掛着呢」,我那時不懂,沒看見她眼裏的秋陽多暖。現在才懂,慢煮秋就像奶奶熬梨膏,急不得懶不得。得像曬玉米那樣鋪展時光,像等梨膏稠那樣裹着耐心。
風停了,端杯到陽台。月亮掛在梧桐梢,樓下腳步聲踏過落葉「沙沙」響。這一刻的秋真豐盛,夠我慢慢嚼,嚼到星子落滿杯沿。同事問「你咋總帶梨膏水」,我笑而不答。他們不懂,這杯裏有老宅的秋陽,有奶奶的木勺,有好幾年沒涼透的甜。
有時會想,奶奶是不是變成了一顆梨?在某個秋晨落在甜枝椏,熬進我的杯裏,舒展成她年輕時的模樣:藍布衫,舊圍裙,手裏捧着紅棗。
梨膏水涼了,添熱水時,杯裏泛起細浪。盯着看,竟見奶奶的笑,皺紋裏藏着梨膏香。
窗外路燈亮了,我心裏亮着秋陽——是奶奶的砂鍋,是沒散的梨香,是慢煮出來的,整個童年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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