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
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走進苗山侗水,這遙遠而陌生的黔東南邊地,彷彿一直存在於時間之外,想像之外。
此刻載着我們的汽車從凱里駛出,兀自在大山的褶皺裏逶迤穿行,山路忽高忽低起起伏伏。坐在一旁的同行者不由感慨,若不是東道主帶路,我們決然到不了這裏。汽車終於在山腳下的斜坡緩緩停下,下車站在山坡,透過古楠木密密匝匝的枝葉,遠遠望,大利侗族村寨靜靜地安臥於幽深的山谷。這哪裏是一座普通的古村落?木樓、花橋,還有高高聳立的鼓樓,分明就是一件件鏤刻得玲瓏剔透的木雕工藝品,被整齊地擺放在了一起。
沿着斜坡下山,彷彿走進了一部國家地理大片,喧鬧的侗寨儼如蒙太奇鏡頭般綻放。舞台上身着盛裝的少女正在載歌載舞,底下的人群一片歡騰,再往前走,一隊青年舉着蘆笙列隊擺過來,他們像是剛從牆上描繪的畫裏破壁而出,在街上且舞且行。侗寨的中心在鼓樓,歡騰的人群正在向那裏匯集,鼓樓下,只見一排身着盛裝的侗族少女一字兒擺開,放開歌喉,唱起了大歌。大歌是侗族特有的傳統民歌形式之一,被譽為「如清泉般閃光的音樂,掠過古夢邊緣的旋律」。大歌一曲又一曲,響遏行雲,四處迴盪,端的是「撿得完河邊的石頭,唱不完侗族的大歌」。
我們正好遇見了侗族的傳統節日,雖然侗族的節日不是天天都有,但毫無疑問歡樂卻貫穿於侗族人日常之中。不遠處的小河邊,幾個侗族婦女正在用一種草木染布,高高的晾禾架上,幾對青年男女相互配合,猶如跳雙人舞,協調一致地往木架上甩着一捆捆稻穀晾曬……曾經去過一些傳統村落,如同博物館被展覽和陳列出來,儘管可以看見有人織布有人勞作,卻分明帶有表演的痕跡,讓人不由猜度,這是為專供遊客安排和布置的。這雖然也對傳統村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靜態保護」的作用,毫無疑問叫人感到沉寂,了無生氣。
還有更多的傳統村落,卻彷彿被世人遺忘了。如今你走進不少傳統村落,就會發現,村落裏人去樓空,青壯勞力紛紛背井離鄉,競相湧往大城市奔波打拚,剩下老人和兒童留守,呈現出日益「空心化」的態勢。眼前的大利村如此鮮活,集聚着鄉村特有的元氣,正是「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的真實再現,你會疑心這個古村落一百來年來便是如此,不管外面世界如何風雲變幻,這裏依然故我不為所動,彷彿沉浸在一個長眠不醒的悠然古夢裏。
夾雜在人群中,一個疑問忽然冒了出來,我們這些遊客的蜂擁而至和日益增多,會不會打破了這裏固有的安詳和寧靜,以致悠悠古風蕩然無存?實際上這種擔心並非多餘,之前已聽聞不少古村落因為過度開發,商業化和旅遊味日漸濃厚,原生態盡失,即使在黔東南也有個別傳統村落,因遊人的絡繹不絕,已淪為旅遊區和觀光點。走在石蹬道上,寨子的村民卻對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毫不生分和疏離,一個一頭長髮的侗族青年走在我的身後,彷彿早就熟悉,像對待一個失散了多年的朋友那樣,忽然攀住我的肩膀,笑問我從哪裏來。走過一戶人家,一個斜倚門前的侗族女子執意要將我讓進屋裏,原來她的一家人正圍攏火塘吃飯,見到我進門,馬上遞上碗筷,說什麼也要讓我進去坐下……
吊腳樓旁的一間木屋裏,我們對一隻身形巨大的黑牯牛充滿好奇,一個四眼後生走了過來,告訴我們這頭牛是鬥牛冠軍,戰績卓著,遠近聞名。看他一副學生模樣,不像是寨子裏的村民,不料他稱自己從小就在這裏長大,現在鄉裏工作。「離開了家鄉,隨時都會回來。」說着他撫摸牯牛的脊背,彷彿在安慰一個好久不見的老朋友。年歲漸長,也愈來愈多愁善感,雖然從未訪問過這個黔東南的古村落,也從沒想過有一天會來這裏,可走在犬牙交錯的吊腳樓前,眼前的一幕幕讓我分外熟稔和親切,似乎喚醒了沉睡心底的鄉愁,不由懷疑我的前生屬於此地——這,當然是一種虛妄的念頭,但人是情感的動物,當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毫不違和,契合於內心,便會油然生出一份感動,你便不會躲閃,進而想親近融入其中,設法將自己的一顆疲憊的心靈輕輕寄放——哪怕是片刻也好,這時候他鄉也就成為故鄉了。
這些年,鄉愁一直是使用頻率頗高的詞彙,雖然難為鄉愁下一個確切的定義,但鄉愁一定是具象而非抽象的。很早以前讀過余光中的那首鄉愁詩,對於海峽那邊的那一代遠離故土的老一輩來說,鄉愁是郵票、船票和海峽等一個個意象的疊加。不想我們這些身在遠方的人,鄉愁竟也會莫名湧上心頭,借用加拿大作家達尼·拉費埃的一段話概括,便是:「不會尋找鄉愁,鄉愁會在布滿記憶的路上找到我們。與噩夢不同,鄉愁是穿過黑夜,在大白天來尋找夢者。在我們放鬆警惕的時候,鄉愁落在了我們的身上。」
是的,我們許多人背井離鄉,紛紛逃往北上廣深等繁華都市,待逢年過節再度還鄉,卻赫然發現家園面目全非,故鄉不再是故鄉,從此鄉愁難以維繫,變得抽象和模糊,而此刻在黔東南,這遙遠的邊地,鄉愁分明是具象而有形狀的,是吊腳樓稜角分明的輪廓,山道上一個掮着背簍的侗族女子的背影,是一片小小的荷葉裹着的糯禾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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