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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韭花記

2025-09-16 04:04:16 副刊

若荷

數月未至濟南,推開家門,打開冰箱的剎那,一股熟悉的氣息倏然襲來——是去年醃製的韭菜花醬。這味道瞬間將我拽回去年秋日的濟南街頭。那時節,街邊處處可見小販以席鋪地,賣一堆堆青白色的韭菜花。花簇在秋陽下泛着微光,如散落的薄雪,靜默生香。

轉眼間,秋風又起,想來濟南的集市上,韭菜花又該堆滿了吧?我尚未得空出門,家人已買了一盒回來。啟蓋時鮮香撲鼻,撩撥味蕾。只可惜,比起我家鄉的韭菜花,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先生說,濟南的韭菜花略帶些「膻氣」。我暗自思忖,或許少的不是滋味,而是那一幅縈繞心間的石碾舊景。

韭菜花是9月的信使。秋風一起,濟南南部市集便成了它們的天地。去年我曾買回一些自製韭菜花醬:依家鄉做法,取新鮮韭菜花,配以生薑、青紅辣椒,用料理機打碎,撒足鹽,攪拌均勻,封進密封罐中。時代進步,醃菜已多用密封器皿;回想童年時,倒叫我念起那些圓口大肚的瓷罐,被人抱來捧去,以至釉面光亮,就因裏頭藏着整個秋天的滋味。

最妙的吃法,是以韭菜花醬蘸豆腐。取一小碟,切幾段豆腐蘸食,鹹香透齒。也有人道,秋日羊肉肥美,將新買的羊排煮熟,蘸韭菜花食之,別具風味。汪曾祺先生曾著文稱讚韭菜花,是鹹菜中的神品。他寫過去有錢人醃韭菜花,不只以花為材,更見匠心:「有的加入沙果,有的摻梨蓉,是很講究的。還有人家加了苤藍絲同醃,味道不鹹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淡淡的甜味。」然而汪先生的家鄉,「是不懂得把韭菜花醃了來吃的,只是在韭花還是骨朵兒,尚未開放時,連同掐得動的嫩薹,切為寸段,加瘦豬肉,炒了吃,這是『時菜』,過了那幾天,菜薹老了,就沒法吃了。作蝦餅,以爆炒的韭菜骨朵兒襯底,美不可言。」

在我魯南臨沂一帶,醃韭菜花醬不用花,而是取花落結籽後的果實。待韭菜花凋謝,花莖結出飽滿堅實的籽實,農人趁其未老,一一剪下,或售於市,或自製為醬。此時的韭菜花果實飽滿,拈在手裏沉甸甸,每一粒都圓潤豐盈,蘊藏着濃郁風味。

若是動手製作,必選籽實飽滿者。雖花已落去,我們仍稱它「韭菜花」。先將韭菜花仔細洗淨,鋪在籮筐中晾乾;買來生薑、辣椒,也同樣仔細處理,去除雜質。然後用扁擔挑兩桶,一桶盛辣椒、生薑與韭菜花,一桶盛清水,至村裏那盤再熟悉不過的石碾上,碾製韭菜花。

那石碾平日碾過雪白的地瓜乾粉、金黃的玉米粉,以及其他各色糧食,此刻卻被洗得乾乾淨淨,專候碾製韭菜花。濕漉漉的石碾,老遠就聞到韭菜花的香氣。不知是誰家最先開始碾製韭菜花,亦不知第一個想起用石碾的是何人。這種幾乎遍及全國的吃食,已成為秋日一景,流傳至今。

每年9月,韭菜花上市時,石碾周圍便準時飄起特有的香氣。第一家使用後,便暫時無人用來碾製其他糧食了。若有需要,自去另尋他碾,因誰也不忍辜負第一戶清洗的辛勞。於是自然而然,形成一種默契。一家接一家使用石碾,碾製韭菜花醬,把石碾保持得乾乾淨淨。

或許因是韭菜花的佳配,那些日子,做豆腐的也格外起勁,吆喝聲比往常響亮許多。母親不擅製韭菜花醬,偶爾到市集買現成的。因她身體欠佳,受不得過鹹過辛食物,亦怕我們多食傷了身體。她只要吃得鹹些,便會咳嗽不止。於是我們每年只能眼巴巴望着別家的青瓷罐,聞着那其中飄出的香氣,默嚥口水。

每次韭菜花上市時,經過村裏那盤不知用了多少輩子的老碾,我都會出神駐足。碾旁常坐着許多談笑風生的老人,即便人聲喧嚷,也掩不住韭菜花香的瀰漫,掩不住我飛走的神魂。我是多麼渴望嘗一口自家碾製的韭菜花醬啊﹗卻從未敢向母親提起。

直至成家後,我才與先生每年自製韭菜花醬。先生一家都喜食此物,每年醃製是家中的傳統。每到韭花結實時,便去市集精心挑選飽滿的籽實,再買些鮮薑和辣椒。摻辣椒和薑既為增味,也因韭花價貴,辣椒價廉,兩相成全。再說,單憑韭菜花不會那麼辣。然後在碾製成醬後,使勁放鹽,醃出那特有的鹹香。碾壓一次韭菜花,全家人可吃半年。

濟南韭菜花只賣花不帶籽,亦無薑椒相伴,僅以蒜臼搗碎,醬體粗樸,正好捲山東煎餅、就鮮嫩豆腐,一派天真魯味。而我故鄉的韭菜花醬是汁狀的,不僅以實為材,更佐以時鮮,壓出的韭菜花吃法多樣。經石碾細細碾過,不見韭花黑籽,惟見辣椒之紅、鮮薑之黃,水潤瑩澤,既樸且誘,是風物,亦是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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