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佳佳
母親頭頂的方巾,經過季節的暴曬,淘洗,翠綠色的花瓣,呈灰白狀,軟塌塌地在母親的方巾上萎縮着。一把鋥亮的鐮刀正順從地待在母親的掌心,風推的稻子前仰後合,「嘩嘩」作響。
東方露出魚肚白,大地濕漉漉的,泛着晶亮的光。站在田埂上的母親,長長地吸了口氣,辛勞的一天又開始了。
稻子們在母親的鐮刀下,低下頭。一捆捆的稻子躺在稻茬上,藍色的花格子衣黏貼着母親的後背。陽光火一樣炙烤,母親的臉上,亮晶晶的汗珠像透明的豆子般滾落。
當我們還在夢中,母親悄悄爬起,拿着兩把鐮刀,頂着她的方巾,套着解放鞋,踏着清晨的露珠來到稻田。母親身後的稻捆,擺放在大片稻茬地上,像軍棋在棋盤上,縱橫交錯,蓄勢待發。
等到太陽探出頭,我便一手挎籃、一手提着水壺,身後背着母親拼湊的花書包。從忽而空曠、忽而擁擠的稻子間走過。我挎着的竹藍裏是姐姐為母親準備的早飯。一個掉瓷的白色大瓷缸裏,盛着乾稠的米稀飯,稀飯上有母親醃製的細碎的鹹菜,偶爾有一塊豆腐乾,鹹鹹的,醬油色,味道誘人。
我使出了最高亢的聲音,喊母親。在一叢叢稻子間,我聽到母親的回應,小四。隨着這聲輕喚,一頂泛白的綠巾從金燦燦的稻子裏探出來,母親的手和鐮刀在空氣裏揮舞。
穿過稻茬,我在母親的身旁停下。偌大的稻田裏,母親多像勇士,左手掌使勁地撐開,抓住稻芒,右手的鐮刀高高舉起,無所畏懼地向稻子砍去。稻子齊刷刷倒在母親手中,母親順勢把稻子放在身後以稻秸繞上,兩三個來回,一捆稻子大功告成。我站在那,看着母親捧起大白瓷缸,用力吸着稀飯。太陽灑在母親身上,把黑黝黝的母親照得通紅。
每到農忙時節,母親有兩頓飯都是在稻田裏吃。母親身後的稻茬地上,是一溜整齊劃一,躺着的稻捆。黃澄澄的稻子,在稻捆裏,像聽話的孩子,溫順地守在母親的身後,心甘情願地陪着勞作的母親。一同陪着母親的,還有那高闊的天幕。
天空是一汪蔚藍色的海,透明得沒有雜陳。我喜歡這樣的天空,湛藍、空寂、浩渺。長天一色中,彷彿看見霧氣繚繞的仙宮,亭台樓榭,接天蓮葉,映日荷花,還有那妙齡仙女,款步而行。仙鶴近旁,白髮仙翁,鶴髮童顏,品茶,煉丹。天的另一側,雪白的雲,似淘氣的孩童,在天空上你追我趕間,不斷地變換造型。小公雞、胖母豬、長脖子的長頸鹿、還有短腿的大白兔……牠們在天空上嬉鬧,追逐。
稻芒間的蜻蜓,飛飛停停,在母親深邃的眸子裏閃動。蜻蜓盤旋在母親的四周,偶爾,母親歇息的片刻,蜻蜓落在母親的肩頭、手臂,甚至是亮閃閃的刀鋒上。母親看着它們,嘴角漾起一絲淡淡的笑,那笑容裏夾雜了汗腺的味道。
天快黑時,在別處侍弄牛,或者平整稻場的父親會到母親割過的稻茬地,把躺在稻茬地憨憨欲睡的稻捆扶起來。只見父親一手抓一個稻捆,稻穗朝上,稻秸向下,讓它們斜靠着,稻穗依稻穗,相互支撐。經過幾個日光照射,稻秸漸漸乾枯,裹在衣胞裏的稻子真正成熟。這時候,母親會和父親一道,一擔一擔把稻捆擔到稻場上。
那一段時間,母親的肩上漸漸泛紅,接着泛白。在泛白的地方,鼓起一個個的小泡泡。這些泡泡原本是想來阻礙母親擔稻捆,對辛苦的生活充滿了韌勁的母親,哪裏會因為幾個泡泡停下。肩上長滿了泡泡的母親,一天也沒落下過。後來那些泡泡失了底氣,裂開。於是,母親肩上的皮起皺,蛻落。
被擔到稻場上的稻秸,經過水牛帶着石滾的無數遍碾壓,母親再用叉子叉起已經變成稻草的稻秸,混合着碎稻草葉的金燦燦的稻穀粒堆了厚厚的一層。母親和父親把它們攢成大堆,像小土包一般矗立。等西風起時,赤膊的父親,立在風口,揮舞起手中的板鍁。揚起,落下,雜陳蕩滌開去,沉甸甸、金燦燦的稻粒分離出來。
這最乾淨,最清晰的黃澄澄的稻子,便是父母親最豐饒的收穫。母親乾裂的手掌在稻穀間摩挲,尖細的刺一樣的稻殼,從母親的掌中滑過。儘管有割人的感覺,但母親卻不覺得疼。母親的手,抓過無數的稻子,煉得像一塊鋼板。把無數顆稻粒攥在手心的母親,內心無限充盈。這稻粒,藏着農人的期望。待到把所有的稻子顆粒歸倉,一間房裏的稻香便會在家的每一間房子裏蕩漾。父母親每天沉浸在稻子香噴噴的味道裏,臉上的笑和內心的歡樂像花兒一般盛開。
無數個時日,記憶淘洗、過濾。一些記憶變得生疏,唯有那滿屋的稻香,依然在心尖繚繞,揮不去、飄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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