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鳴
快樂幸福的感覺是比較出來的。這是我正青春的歲月,從一片莊稼地裏獲得的體悟。
當時,我在川西平原一個生產隊插隊,與村民一道,四時風雨無阻,輪番侍弄各類農事。那個年代,機械化、智能化的跫音遙不可及,傳統農耕全靠人力,躬耕壟畝的艱辛自不必說。十八般農事,唯有夏日薅秧,能讓人品咂出快樂幸福的滋味——我說過,這樣的感覺,是「比較」出來的。
初伏前後,稻禾在水田裏拔節壯苗,進入它們的青春期。按舊時農作的講究,這段日子,農人得下田薅秧,用腳丫子為秧窩鬆泥、舒根,兼帶掐秧蟲、除稗草。前前後後,一壩田要薅弄三遍,追三撥農家糞肥。
集體化時期,大田薅秧必然是打「人海戰」。我們同一生產小隊男女老少的「勞動力」們,隨着隊長出工哨音吹響,齊刷刷聚集在連片的秧田邊。各人高挽褲腿,手執一柄竹竿,列陣趟下水田。炎夏艷陽灼灼,薅秧人頭戴草帽或搭一張汗巾,原野時有小風拂掠,腳下泥水浸潤幾分微涼,來自雲天的熱浪也就不那麼咄咄逼人。況且,薅秧勞作的體態是自然直立而悠悠緩行的,比起支着肩膀的荷擔負重、伏下腰身的揮鐮刈割、掄起雙臂的奮力脫粒摔打,勞動強度大為減輕。整個農作過程,薅秧人的身心是鬆弛的,肌體是舒張的。用不着緊咬牙關,以「奮戰」的方式和「爆發」的力度透支體能,乃至揮汗如雨,筋疲力盡。
薅秧當然也有技術含量:人在田中,需以左腿作為身體承重支點,右腿虛抬,伸向秧窩,五趾連帶前腳掌,繞着秧蔸輕重適度地夯一圈。把板結的田泥拱鬆,將糾纏的根鬚捋順,讓稻禾更為充分地汲納陽光水分和肥力。薅秧人的腳丫子那一刻靈動無比,在秧窠之間迂迴繚繞,深入淺出,看上去,像是演繹原始樸拙的舞蹈。沉靜清澈的田水隨之起了波瀾,淤泥如蘑菇雲,一朵一朵騰捲泛漫,我們薅秧人,個個成了雲端上的遊仙!
那樣的時辰,薅秧人心中的輕鬆與歡愉猶如小鳥一樣撲騰。嘴上就閒不住,你一句我一句,聊些道聽途說的新鮮事,擺一擺村墟逸聞,講幾則逗人嘻哈的俚俗笑話。有年輕小伙情不自禁,對着藍天白雲紅日頭,扯開嗓子美美吼上一曲。那陣子,當然沒有「情歌」可唱,就來一曲《沙家浜》裏新四軍指導員郭建光的唱段: 「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蘆花放,稻穀香,岸柳成行……」相隔幾行秧苗,並列着同樣正值妙齡的鄰家姑娘,小伙的戲腔聲聲入耳,撩惹着一顆芳心。我們都看出端倪:兩人互有好感,但是,那一層窗戶紙畢竟還沒戳破。姑娘低頭默不作聲薅她的秧,臉蛋上卻暈出兩團桃花紅。
水田裏,薅秧人的佇列漸漸錯落成雁陣,不再整齊劃一。輕鬆的勞動讓各人似乎都心有旁騖,但卻絕非心不在焉。右腳丫在泥水中憑着感覺一寸寸探、拱、繞、夯,不會草率對待任何一株稻禾。同時,目光像鷹隼一樣細細巡睃着面前每一叢秧葉。以啃噬葉莖寄生的稻苞蟲隱蔽在秧葉背面,捲起葉瓣為自己搭個秘密掩體。與穀苗爭搶營養的稗草喬裝成與禾苗形色幾乎完全相似的模樣,混跡於密匝的秧叢中。然而,一切都逃不過農人的慧眼。薅秧人時不時精準出手,將秧蟲掐滅,或盛入簍子拿回家飼餵雞鴨。稗草被一棵棵從水田裏拽出來,扔上埂坎,任烈日暴乾作引入柴。
我們順着秧行一路向前薅行,偶有際遇,或是驚喜、或是驚慄。一不小心,可能與一條盤曲秧窩邊的小水蛇狹路相逢。小長蟲是「青竹標」,無毒,不會襲人。受到薅秧人竹杖的驚擾,牠扭頭曲身游弋逃遁,轉眼便無影無蹤。有人被半寸螞蝗叮咬了腿肚,卻全然不知。待到感覺癢痛,低頭看時,那軟體蟲已有半身拱入肌膚,扯拔不出。被叮咬者並不慌張,呼叫旁邊抽煙葉的大伯過來,只消用煙鍋頭貼近一熏,螞蝗立即退出,癱軟如泥。薅秧人用清水往叮咬處一番澆洗,並無大礙。
有時會冷不丁邂逅一隻董雞。那真算得上是稻田尤物,頭頂有雞冠狀的紅色額甲,體態優雅如鶴,通體羽毛黑裏透着銀灰。薅秧人一愣,還沒回過神,那尤物翅膀一拍,驚鴻一瞥飛往遠處竹樹林盤裏去,撒落一串空靈的啼鳴——咯董、咯董……「董雞」是鄉人的稱呼,顯然是因聲而名。我後來從禽鳥科普資料上悉知,董雞另有雅號,曰「鳧翁」,這名字顯然更令人心動。臆想《詩經》中應有牠的影子,查閱古籍,一時卻並未覓見。
趁渾水摸魚,往往是薅秧臨近結束時唾手可得的一份福利。其時,薅秧人合圍逼近田坎終端,成群的稻田魚在渾水中迷失了方向,擠搡在秧溝一角掙扎蹦躂。男人和少年們一個個奮袖出臂,將雙手合成網口狀,一撈一個準。轉眼間,各人手上便以草結繩,提溜一串浪裏白條,眉開眼笑收工回家去。
0 / 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