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縱橫》

作者:鄭延國

出版:文思出版社

鄭延國教授又一本「譯話」的書,今年春天由香港的文思出版社推出。他的《瀟湘子譯話》在2015年由武漢大學出版社推出,至今剛好十年,十年磨出了這把新劍。《瀟湘子譯話》的內容以中國現代的譯事為主,極少涉及外國的。現在鄭延國這本《翻譯縱橫》「延國」了,延伸內容去到國外的譯事譯論了。 「譯話」內容可以是譯人,是譯文,是譯事,是譯論;落墨或敲鍵的形式不拘,篇幅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和我國傳統的詩話詞話曲話文話是兄弟姐妹的文類。延國兄這本新著對中外譯論的述介,還帶有時間先後的歷史性;因為如此,這本書是「譯話+」了。

人類的翻譯活動源遠流長,古今中外的譯品固然比黃河沙數、恒河沙數、密西西比河沙數加起來還要多;古今中外譯論之紛繁(延國兄用「豐繁」一詞),則「罄竹難書」,相關資料只有雲端能儲。但「東海西海,心理攸同」,讀此書,我發現多的是中西不謀而合的地方。例如,此書引述多雷(Dolet,1509-1546,法國語言學家、人文主義者)的譯論,多雷認為譯者必須遵循的五項基本原則是:一、通曉原作語言和譯文語言;二、理解原作全部內容;三、注重原作的美感;四、善於調整詞序和精選詞語;五、採用通俗的譯語風格。

我們做些比較。這裏的第一和第二項,為天下萬國所有譯者所需具備,不用多說。第三項與嚴復「信達雅」的「雅」近義(甚至可說同義);第四與第五項,則顯然為了使譯文意義通「達」,讀者容易理解。(繁體簡體轉換時難免出錯,本書的「嚴複」應作「嚴復」。)

鄭延國與羅新璋的交往,最是譯人佳話。鄭延國是「錢迷」、「錢粉」,長年研究錢鍾書的譯學,曾在2023年出版其《錢鍾書翻譯理論與實踐》專著。早在1990年,鄭延國發表文章賞析錢鍾書《管錐編》譯句,得到羅新璋在文章中肯定;從此兩人有了書信往來,後來書信變為微信;往來間「佳譯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成為「譯話」的佳話。鄭延國對相熟相知的譯人情深一片,下面關於羅新璋這一則,讀來使人動容:

晚年的柳鳴九(一位著名翻譯家),為了「送小孫女柳一村一個禮物」,將法國作家聖埃克蘇佩里創作的兒童文學作品《小王子》譯成了中文,善畫的柳一村,為這本譯作配上了美麗的插圖。文圖並茂的雙柳聯袂新作於2016年8月由海天出版社隆重推出。逖聞之下,自以為毛筆字書寫日有所進的我,立馬生發出一種念想,即將以羅新璋名義贈送柳一村的陸游詩句重寫一遍,通過羅新璋轉交柳鳴九。惜乎,遲遲未能動筆。2022年2月22日,八十六歲的羅新璋撒手人寰,我的這個念想便落空一半。2022年12月15日,八十八歲的柳鳴九駕鶴西行,我的這個念想則完全落空。而今,遙望朔方,低吟着孟浩然、李白、蘇軾、陸游的名句,我不禁潸然淚下。

這樣富於情感的文字,在正經八百的譯學論文是不會出現的,只有在「譯話」裏我們才可能讀到。延國兄這本書,含有不少寶貴的譯人生平故事。這些故事非譯學的正史,本書的譯學正史,在書的開頭出現:

譯學,即翻譯理論,其源頭有四位接力賽者。第一棒,西元前5世紀即中國春秋時期的孔子,名震中外的儒家始祖,他主張翻譯應當「名從主人」;第二棒,西元前1世紀古羅馬的西塞羅,彪炳史冊的思想家,他提倡翻譯必須注重原文內容;第三棒,西元前1世紀末期古羅馬的賀拉斯,學識淵博的批評家,他呼籲翻譯不能生搬硬套;第四棒,西元1世紀古羅馬的昆體良,口若懸河的演說家,他搖旗稱譯文可以超勝原文。

這是個大手筆的描述,是個特異的說法。孔子竟然有「微言大義」的譯論,而且有譯學的接力者西塞羅,而西塞羅又有接力者賀拉斯、昆體良。鄭延國似乎要在這裏憑想像描畫出一條譯學的「絲綢之路」,或者說一條譯學的接力馬拉松——一條永續至今不斷的馬拉松。君不見從古到今,此書中「接力」的猛將迭出;現代的錢鍾書、許淵沖、余光中、羅新璋等等,都在他的點將錄裏。他把我——只能位居「末將」之末——也點進去了。當然,將是點不盡的。譬如我熟悉且敬佩的黃國彬教授,一位當代譯事譯論的大將,就沒有點到。

不同國家不同語言的人如果要交往,就必須有翻譯。翻譯引生譯學,譯學一代接一代,譯人一個接一個,形成一條沒有終點的馬拉松。這是一條永續的文化交流形成的接力馬拉松。本身有譯作、有濃郁興趣於譯學、與譯人交往且友情篤厚樂道人善的鄭延國教授,精心鑽研,用力撰寫,日積月累而成此書——一本內容豐富、文筆生動、讀來有益有趣的「譯話+」,我謹向讀者諸君推薦。●文:黃維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