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7歲時在長春電影製片廠試鏡,並在影片中飾演文學少年。作者供圖

趙陽(作家 香港吉林社團總會理事)

每到冬天,那漫天的雪花便夜夜來到我的夢裏——蹁躚着,飛舞着,那麼安靜又靈動,那麼溫潤又祥和。那從故鄉出發的雪,陪伴我一路來到香江,時時敲醒我沉睡的青春,給予我前行的力量。

我的故鄉吉林省白城市,坐落在科爾沁草原的邊陲上,是吉林、內蒙、黑龍江三省交匯的地方。父親是軍人,也是一名軍旅作家,剛剛識字的我,便在他的散文裏看到這樣的文字:「這片黝黑黝黑的土地上,漫天的雪花底下,是最動人的寶藏。」我問父親,什麼是寶藏。父親笑了笑,「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那時候,每每跟着家人去外地旅遊,說到自己來自「白城」,大人們的反應常常是:「喔,知道,那裏的苞米老好吃了。」苞米就是玉米,又甜又糯的玉米,自記事起就是餐桌上的主食之一,並不覺得有什麼稀罕,倒是在「外地」,被外地人這麼一提醒,我才明白,這份「理所應當」,其實是故鄉的特產和上天的恩賜——白城市地處北緯45度黃金玉米帶,是全國重要商品糧基地、雜糧雜豆和油料主產地,在吉林省,每5戶人家就有1戶在吃白城產的玉米。我問父親,這是不是「寶藏」?父親說︰「也是,也不是。」父親將目光投向窗外,大地上,覆蓋着皚皚白雪。那一晚,父親在燈下教我「瑞雪兆豐年」的道理。

父親的書房是我兒時最愛的「探秘天地」,《人民文學》《十月》《收穫》……這些純文學期刊是父親的寶貝,也是我最初課外閱讀的讀物。小學四年級時,我無意中讀到一本《綠野》,上面有篇文章,寫的是倒春寒時分、雨夾雪飄灑的景象。我一下子被打動了!因為這分明是我每年初春時節都會經歷那麼一兩次的場景啊。文學的表達這麼美。父親告訴我,《綠野》是白城市的文學期刊,「一個經濟發展還在路上的城市,卻有能力辦一本純文學雜誌,這是底蘊、這是文化。」

我也幸運,小學、中學,一路上遇到了優秀的語文老師。如果說,身為作家的父親教會我看見「文學的森林」,那麼這些語文老師則帶着我看清楚每一棵樹木的模樣。李鳳琴老師,用她的耐心,教會年幼的我熟練掌握漢語拼音,並為我日後全國普通話測試一級甲等的水平打好了基礎;遲文彥老師,把原本枯燥的中文詞彙基礎訓練,經過頗具匠心的設計,變得不但生動有趣,而且令人容易記憶,時至今日,如果說有時候我對於中文詞彙的敏感度稍微好一些,和她當初的教導密不可分;初中階段始習古文,趙鳳霞老師鼓勵我要熟讀和背誦經典篇目,《黔之驢》《口技》《核舟記》《賣油翁》……當我現在於香港的中文課堂上也同孩子們一齊吟誦的時候,我萬分感念趙老師當年培養的習慣;高中時,陶永志先生既是語文老師也是班主任,他不但鼓勵我發表更多的作品,更是在生活中時時關心我,特別是父親去世後,陶先生對我的照料更是無微不至,讓我感受到家的溫暖,令我相信人世間的善良與真情——而這些,不僅對於我的文學創作,更對於我的成長,必要而且意義深遠。

我17歲那年離開吉林,到西南蜀地讀書。大學畢業後,在北京、上海等地工作。十年前來到香港,定居於斯。可是,不論我走到哪裏,我都會想到那冬日裏的雪花,想到父親說過的「雪花底下最動人的寶藏」。直到父親去世前,他也沒有告訴我「也是,也不是」的涵義,但我在日復一日的思鄉裏,終於明白那雪花底下最動人的寶藏,是那黑土地對一代又一代人的滋養,物質的、精神的、文化的滋養,那黑土地上的人和事,在用最樸實和勤勞的愛,影響我一輩子,不論我走到哪裏,都讓我能時時感受到那從故鄉出發的雪,始終飄灑在我的生命之中,催我上進,令我勤奮。

這個冬天,我帶着40名香港中學生到吉林研學,他們都是熱愛文學的中文績優生。看着香港的孩子們在家鄉的黑土地上盡情地歡快體驗,我不禁又想起漫天雪花底下最動人的寶藏、又想起黑土地的豐饒物產、又想起一本叫做《綠野》的文學雜誌、又想起那些可愛可親可敬的語文老師們、又想起父親和我的童年。那從故鄉出發的雪,也一定會情滿香江,我相信。(本欄目逢周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