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衛國
時光如同一條緩緩流淌的小河,村莊就坐落在時光之河的兩岸,一側是昔日的村莊,另一側是洋溢着城鎮氣息的村莊。
十年前的鄉村早晨充滿了古老的詩意。仔細聽,空曠的自然有細微的聲響。露珠從葉片上滑落,小鳥在天空扇動翅膀,河流沖刷石頭,微風掠過樹梢,鄉間早晨有聲音卻不顯得喧鬧。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村莊,如同一幅氣韻流動的水墨畫卷,成排的房屋、低矮的屋簷、煙青色的厚磚,魚鱗狀的瓦片,一座石橋,橋頭老柳樹,柳樹低垂的細葉,都是這幅畫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穿過一條土路,路兩旁有密匝匝的蘆葦蕩,小路盡頭是堤坡,堤坡上有個退水閘,閘連着水渠,水渠和小路平行,和堤坡構成了村莊地表之上的經緯線。這時,青蛙聽到了行路人的腳步聲,「撲通」一聲跳進了水渠,躲在水草闊大葉片下面。
若是沿堤坡上行,村中房舍盡收眼底。小時候,在暮色四合的傍晚時分,站在堤坡上,隔小河可看見嫋嫋炊煙從不同院落升起,心底泛起了暖意。炊煙是慰藉也是召喚,炊煙升起之時,農人扛起鋤頭,小孩子趕着自家的幾隻山羊,擓着一籃子豬草,開始結伴向家走去。收工後,也有趕着黃牛的老伯和牽着毛驢的後生。牽着黃牛和毛驢的雖不是牧童,卻有了「牧童驅犢返」的詩情畫意。在暮色中,黃牛和毛驢抖落了身上的塵土,邁着安閒的步子,走進了院落。
午後的時光,寂靜中顯得神秘安詳。只有堤坡上的蟬「知了、知了」叫個不停。唐詩裏有「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詩句,每次讀到這兩句詩,我眼前閃現的就是村莊夏日屋後的時光。聲聲蟬鳴中,一隻黃狗臥在當街門樓下面陰涼處,伸長舌頭喘着氣。院子裏一棵大槐樹下,鬆軟的土窩中蹲坐着幾隻蘆花雞,鳥雀也躲進樹蔭中午睡了。有那麼一剎那,我甚至感覺時間停止了流動。那些原本的日子向前一晃,身後的時光就老了,往事便在記憶的角落裏鋪展成一個又一個片段。老屋正蹲坐在時光的深處,除了煙青色的磚,還有簷前的滴水琉璃瓦,這滴水瓦就像是老屋的眉。
老屋屋頂鋪着一層魚鱗一樣的瓦,瓦溝裏覆蓋着厚厚的青苔,瓦壟間竄出參差不齊的蒿草,像亂髮。從滴水瓦上雕刻的精美圖案,依然可想像老屋當年風采。門早已在時間的風吹中斑駁了,只留下歲月熏染的黑。老屋院落中間,老祖母坐在鋪展的蓆子上,唱着古老的歌謠,歌謠伴着天上的月光,落在了小院的地上。十年前的鄉村,遙遠時光裏有諸多物象可以直接入詩。斑駁的木門、屋簷下的燕窩、清涼的河水、斜翅掠過河面的小燕子、小河裏的游魚、河岸附近的垂柳、紅蓼、碎葉蓮。鄉村有田園詩意的一面,其實那時候的鄉村大地上也充滿了勞累和貧困。麥黃季。父親和哥哥手攥鐮刀,一把把鐮刀過後田地給陽光和風騰出了地方。我跟在後面將散亂的麥子整理成捆,麥芒夾帶着暑氣將我的身子扎得熱辣辣地疼。收秋時,玉米秸稈在我的上身劃了道道印跡。累和艱辛促使我逃離了鄉村,我拚命苦讀,本科畢業後考上了研究生,父母捉襟見肘湊學費的那一刻,我洞見了貧困的傷痛。
鄉村在時間的推移中改變了原來的模樣。十年過去了,故鄉的土路不見了,密匝匝的蘆葦蕩消失了,煙青色的磚、低矮的屋簷都隱於歲月的褶皺之中。村莊中一座座小樓拔地而起,牆壁上貼的瓷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門前的自行車、架子車已被造型各異的小轎車取代,城市和鄉村原本涇渭分明的界限,正逐漸變得模糊。
住在我家老宅右前方的強子,十年間他開着一輛運載瓜果的大卡,輾轉在城市與鄉村之間,車輪滾動的艱辛換來了腰包的充實,如今他在自家宅基地上起了一座兩層小樓。我家老宅後邊的阿剛,乘着祖國大建設的東風,購置了兩部架橋鋪路用的下錘打樁的架子,每年過春節就帶十幾個後生出去施工,這十年間他的足跡到過湖南、湖北、山東、陝西的土地,如今他家老宅蓋了小樓,還在縣城購置新居。這十年間鄉村和城裏人一樣,也吃上了自來水,壓水井成了歷史,以後只能在鄉村日誌中出現。夜幕降臨時,再也望不見嫋嫋炊煙在故鄉的院落升起,家家戶戶都用煤氣做飯,省時又環保。暑假我回鄉,看見天然氣的管道和接口都已經裝備到位,要不了多久煤氣罐也將隱於時間的幕布之後。
鄉村生活的另一處明顯變化是收麥、收秋、播種都進入了機械化操作的時代。雖然我沒有親眼目睹收割機收麥的現場,從鄉親們陳述時洋溢的笑臉可以推敲出他們內心的幸福。我對門的兄弟,不止一次給我說,收麥機過去之後機倉裏是乾淨的麥粒,地裏的麥秸稈已經粉碎了可以作為秋玉米的肥料。收秋也是機械化,收割機過去,載回來的是脫了包衣的玉米棒子。鄉村面貌的改觀真實可見,柏油路四通八達,就連街道和小巷都是硬化過的柏油路面,鄉村以新的姿態與外界相連。
十年前的鄉村與現在的鄉村交織疊印後,在我情感的深處形成了一種指向,既指向過去的歲月也指向心頭的溫情。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鄉村也在時間的洪流中款款前行,與時俱進的鄉村一定會承載更為美麗的鄉愁。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