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揚

40年前,大舅在鎮郵電所當所長,吃公飯,大舅母卻只是農村戶口。

大舅在曬壩外的自留地裏種下二三十棵橙樹,又從郵電所的花台裏剪回一些玫瑰枝,插在房後的土坡下。玫瑰花瓣血紅,從仲春一直開到盛夏。秋天到,柳丁變色,黃澄澄、紅彤彤掛在橙樹上。留一些過年也不摘,像一個個火紅的燈籠,喜慶。開春後不久,白白的橙花又攀滿了樹梢。我印象中,大舅母家的花園子總進行着幾種顏色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接力賽,美麗時時都在上演。在那個年代的老家,這美景堪稱罕見。有限的自留地,全種蔬菜尚不夠一家人吃。有缺少口糧的人家,甚至直接把自留地改成了莊稼地,種上了稻穀、玉米、小麥。大舅家的花與果,彰顯着吃喝基本不愁後的舒氣與坦然。

大舅忙完他單位上的事情,還得回農村幫大舅母幹農活。他脾氣暴,這種「半農半工」的狀態讓他不甚滿意。大舅母出嫁前,算得上全鄉方圓幾十里一等一的大美女。顏值一定程度縮小了她與大舅社會地位的差距,但工農戶口的鴻溝無法輕易填平。夫妻生矛盾,他始終是罵罵咧咧的那個,大舅母只有低眉順眼的份兒。直到表兄考進名校,大舅的火爆脾氣才有所降溫。表兄留京工作後,大舅家的包產田都租給了么舅種。沒了農活拖累,大舅家似乎也慢慢溫馨起來了。大舅在鎮上上班,朝九晚五。大舅母整天侍弄花草、果木,在那幾叢玫瑰花的旁邊,她又新栽了胭脂花、指甲花、雞冠花、一串紅……一圈籬笆牆把花園子圍起來,一個花的王國慢慢有了雛形,大舅母家的舒氣生活方式真正到來了。暑假裏,村民們風風火火在包穀地、稻田裏搶收割時,大舅母優哉游哉下河灘釣鯽魚。天空才露出一點點將墨的跡象,油煎魚的香味便從大舅母家的廚房飄出來。大舅母讓表姐和我把小方桌擺到花園子的橙樹下,靠近那些正幽幽吐露芬芳的花兒。方桌上還有玫瑰花餅——大舅母把玫瑰花瓣一片片扯下來,用白砂糖醃漬後,塞進麵團裏拍成餅子,下油鍋炸酥。透過籬笆牆,大舅母享受勞作歸來的鄰居們羨慕的目光和恭維的話語。那些目光和話語讓我明白了工人與農民的天壤之別,一定程度激發了我長大了要當工人的夢想與決心。

大舅家的那頓花園晚餐,大概是我人生理想萌發的源頭吧!美味在口,蜂飛蝶舞,花團錦簇。多年後,讀《霧都孤兒》,至「這頓飯對一位國王來說可能太過寒酸,但對久經飢餓的孤兒而言,可能已經足夠豐盛了。」那一刻,我感覺當年的我,就是書中那個孤兒。

這樣又過了幾年,大舅家徹底搬離了農村。他的房子向陽、寬敞,無數人盯着。最後,連同長滿柳丁和各種鮮花的園子一併賣給了么舅。么舅同時接管了大舅家的所有田土,他和么舅母早出晚歸在地裏刨食,忙起來,3頓飯作兩頓吃,哪顧得了花園子?慢慢地,那些花兒愈開愈少,橙樹因病蟲害沒得到及時治理也枯死了好幾棵。到1990年代中期,么舅舉家南下深圳打工,別說那花園子,就是那土坯的草房,也漸漸在風雨中垮塌,漚爛,成了一堆爛泥。

要強一輩子的大舅最後在表姐位於縣城的家中去世。在他患阿爾茨海默病和柏金遜病的幾年時間裏,他只認得大舅母。有些事情沒法解釋,被他罵了大半輩子的大舅母,留在他大腦裏的印記卻是最深刻的。在他彌留之際,我們去看他,母親說︰「大哥,你這幾年還真的要感謝大嫂,我們都知道她照顧你盡力了。」大舅已經說不出話,他的眼角卻滾出兩滴渾濁的淚。我不知道那淚水代表着愧疚、感激,還是對大舅母的留戀。

么舅一家從深圳回來,在回大舅的宅基地(他自己的老房子早賣給了鄰居)修新樓房和在縣城買個二手房之間糾結了很久。最後,他們意識到如果回去,又將陷入在土裏掙生活的閉環,於是咬咬牙在縣城定居下來。么舅每天騎摩托車往返於縣城和距縣城幾十公里的飼料廠之間。

7年前的一天,上班路上,車禍發生了。靈堂搭在大舅的宅基地。給么舅發喪的頭天晚上,大雨傾盆,臨時扯在宅基地裏的簡易篷布險些被暴風雨吹翻。我們一番手忙腳亂,總算保住他的棺材沒有被雨水浸泡。一切都要靠借,連不值錢的竹子,因為是白事用,只要向領居開口,都得自覺掛個紅,給個紅包。除了宅基地還光光地躺在那裏,大舅和么舅哥倆陸續置辦的所有家什都已蕩然無存。那一夜,我深深體會到表弟焦頭爛額的無根之痛。在農村,沒了房子,便真的沒了一切。為了辦喪事,以前盛開過玫瑰花、胭脂花、指甲花、雞冠花、柳丁花、一串紅的花園子與宅基地在幾天前已在表弟喊來的推土機的碾壓下渾然一體。雖說萬物興歇皆自然,「草不謝榮於春風,木不怨落於秋天」,我還是努力回憶那些花曾經生長的具體位置。我的記憶模糊得像眼前空空的土壩一樣虛無,我終於記不起最後一次在么舅家看玫瑰花開是什麼時候了。安葬完么舅,再回宅基地吃壩壩宴。雨停了,幾個貪杯的鄉鄰開始沒完沒了鬥酒。哀樂也不再響起。喧囂的吃飯場景讓花園子給我一種虛假繁榮的浮華錯覺,就好像多年前大舅母、表姐和我坐在青果滿枝的橙樹下,旁邊姹紫嫣紅,蜂蝶翩飛,還有油炸小魚和玫瑰花餅的香味在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