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羅蘭巴特在意瞬間的感受,願意把它們都記錄下來。他的《戀人絮語》如此,《S/Z》也如此。在這些零星的感悟裏,一個對象被一次次還原,再被收集到一起成為一個面面俱到的整體。這相當於是同時承認了兩個對象:一樣是作為自我循環的個體,那就是寫作者。另一個是獨立的對象,好比愛情。愛情當然首先是屬於愛情自己的,它有它的眾生相。而當羅蘭巴特書寫這個主題之後,這被感悟出來的愛情,就是羅蘭巴特的愛情。

也就是說,羅蘭巴特承認了一切。他承認自己,也承認對象。最徹底的承認,在於他甚至承認自己作為非自我的存在。他的寫作,不是有意識地展示自我,而是在自我抒發的感慨當中去發現自我。這種對自我的關注因為並非只着眼於那些利己行為,它便是完整而自然的。所以這種自我展現是無私的展現。當我們經常擔心過度的自我關注終會滑向自私的時候,羅蘭巴特給出了一種自我承認的方式,打消了我們的疑慮。

在這樣尋找自我本真的前提下,羅蘭巴特提出了一種理想的生存模式。這個模式相當的出人意料。因為,在羅蘭巴特的心目當中,最完美的生存模式,居然不是世俗生活,而是清修場所。甚至於居士般的獨自清修也不行。

羅蘭巴特提倡出家。去修道院或寺廟。在那裏,個體進退有度。他既可以在明確的規定時間來到一起,和師兄弟們晨昏定省,又可以在其他時間自己呆着。獨處的時候,他會有獨處的樂趣。不想獨處,便可走出去,去會見任何一個人。那些人因為也一無所有,一定會慷慨地迎接他。與他討論,閒談。在那些聚眾修道的時刻,群體的歸屬感尤其強烈。那些蠟燭、統一的服裝、一套誦經的流程。那些方丈、監寺等等一干人等,無時無刻都在提醒着修行者身處集體當中。

在羅蘭巴特看來,這簡直妙極了。通過剝奪一切而獲得一切,在群體又不在群體。羅蘭巴特的自我表達和自我承認,就在這種自由當中滋生。他為此還寫過一部叫做《如何共同生活》的法蘭西學院講義,專門分析希臘的一個身處絕頂的修道院,展示他們的作息表,描述他們擁有財物的數量。

這樣的羅蘭巴特真可愛。他雖然不生活在東方,卻十分富於禪意,要在自己的人生當中承認一種空。這些空白處,他要留給那些未及發現的對象,再經由這些對象發現自我。所以,他的研究範圍堪稱廣泛。除了前面提到的文學和愛情,他還研究時尚(《流行體系》),研究各種社會現象(《神話學》)。這一切都要以「空」為前提。甚至於,他的空還讓他捨棄性別。因之,在晚年,他談論《中性》。中性嘛,可不屬於任何人。尤其是,有了這種空,他就可以寬容平等地接受一切,那是讓自我永遠豐富的境界。在他最後一本書《明室》當中,他說,一張照片,看似屬於被拍攝者,其實不然。它也屬於攝影師,那一個個被引導出來的姿勢和神情,還有場景,無一不是攝影師的。及至照片傳到觀眾手裏,他又會以自己的經歷來臆造故事。所以,一張照片,是各種力量的交織,每股力量都是完整的,只是因為它們混合在一起,我們才無法分辨。所以要分析。以一種虛懷若谷的情感對待它們。而這種謙遜,正是這個時代最缺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