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志華
一張油紙,包裹着我對中秋最初始的念想:一個名叫「八月半」的質樸日子、一塊月光餅的清甜。
記憶中,八月半的序幕,是從「墟」上拉開的。每逢農曆三八是赴墟的日子,而八月十三這一場墟,像是專為「八月半」而備,天未亮透,通往鎮上的土路已被腳步聲和扁擔聲喚醒。母親總會在這天早起,仔細點數好錢,踏着晨露,帶上幾個袋子,去置辦過月半的物品。墟場裏人聲、吆喝聲鼎沸成一片,空氣裏混着泥土味和乾貨的香氣。母親熟練地鑽行於人群中,忙着採購宴席的用物:草魚、五花肉,還有木耳、香菇、魷魚等乾貨。這些乾貨,平常可捨不得吃,只有過節了才備上。
然而,除採買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請客」。 那時沒有電話,書信太慢,請客全靠「面請」。母親在摩肩接踵的墟場上,目光便如一張網,於攢動的人頭間仔細搜尋。一旦瞧見親友,她便奮力擠近,一把拉住對方的手,笑意真切:「細嬸,來我家過月半啊﹗一家人都要來。」對方總會朗聲應下,臉上綻開同樣的歡喜。若尋不見要請的人,她便逮住一位同村鄉親捎話:「見到我姨婆,辛苦你幫我把她喊來我家過月半!」後面總不忘補上一句:「你也一定要來啊!」這樸素的口信,便在鄉鄰間接力,成了一紙心照不宣的鄉間契約,靠人情與信用維繫,比什麼都穩妥。
八月十四那天,我們這些孩子也一下子褪去了頑皮,彷彿瞬間長大了。每人都領了差事:清掃庭院,將閣樓裏積存了一年的桌椅板凳搬下來,用濕帕仔細擦去灰塵;再把茶具、鍋碗瓢盆搬到井邊一一洗淨。忙完這些,我們便圍攏到母親身邊,學着挑揀蔬菜、修剪香菇、剝好花生蒜頭,洗刷聲、說笑聲、鍋碗的碰撞聲,正是八月半最熟悉的開場白。
待到八月十五,天矇矇亮,家中已是人影晃動,腳步聲聲。一場無須號令的總動員就此開啟:孩子們負責起挑水、燒火的輔助重任;父親和叔伯們負責殺雞宰鴨,燙水、褪毛、開膛,一系列動作如行雲流水;母親和嬸嬸們在灶間忙碌,一口大鐵鍋內,花生在劈啪聲中爆出焦香;另一口鍋裏,芋頭在咕嘟聲裏翻滾,為製作客家芋子粄做準備。香氣交融,氤氳成八月半最難忘的人間煙火。
日頭漸高,灶間的香氣已關不住地四溢,客人們說說笑笑地陸續到了。人手一份「等路」(即隨手禮),盡是些實在的心意。除了應季的龍眼、番石榴,總少不了孩子們眼巴巴盼着的月光餅。餅用油紙包裹,大如盤,圓滿似月,紙上印着衣袂飄飄的嫦娥、 「花好月圓」的字樣。月光餅的餡料簡單實在,無非是花生仁、芝麻和晶瑩的冬瓜糖。但於我們而言,那入口的豬油香混着冬瓜糖的清甜,便成了清貧歲月裏一抹溫暖的甜。 宴席,才是我們孩子真正的八月半!當母親的拿手好菜擺滿圓桌,我們像一群等待出征的小獸圍着桌子,眼巴巴地嚥着口水。大人一聲「吃吧!」筷子便紛紛落下。哪還顧得上說話,心裏只想着紅燒肉、大草魚……直到小肚子撐得滾圓,那種心滿意足,是現在吃什麼大餐都找不回來的。然而,這場味覺的狂歡,我們稚嫩的腸胃卻未必消受得起。樂極生悲在所難免,平日腸胃清寡,驟然面對油膩,肚子往往先於意志「繳械投降」。記憶裏,沒少因貪嘴在深夜狼狽地奔向茅房。如今想來,這小小的窘迫,竟是節日歡愉之外,一份甜蜜的負擔。
晚飯過後,住得近的客人陸續回去,遠道的親戚便留宿下來。收拾停當,大家聚在門坪上納涼賞月。母親將餅切成一塊塊扇形,遞到我們手中。我小心地捧住,輕輕咬下一口,餅皮是那般軟糯可口。細細咀嚼,豬油的香醇與冬瓜糖的清甜便漸漸盈滿唇齒。
我吃着月光餅,仰頭望月。餅的甜香在嘴裏化開,月亮也顯得更圓更亮。晚風帶着稻香,涼爽愜意。大人們的家常話成了遙遠的背景音,我只顧在月影裏尋找嫦娥、吳剛和那棵婆娑的桂花樹。倘若時光有味道,必定是童年那塊月光餅的清甜。數十載過去,每當中秋月明,記憶便會帶着那餅的甜香,如期歸來。墟場的喧囂、灶間的煙火都已淡去,唯有母親在燈下分餅時溫柔的側影,愈發清晰,沉澱為心頭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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