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沙塵暴過後,北京的春天更加充滿生機。 作者供圖

江 鄰

瀏覽一篇談抑鬱症的網文,讀到這段話,心中怦然一動:

「春天真是個讓人抑鬱的季節。隔三岔五的陰雨天、倒春寒,影響着人的情緒。失眠、沮喪、提不起勁,成了很多人的常態……」

春天,還可以這樣消極的麼!從少時讀朱自清的《春》開始,幾十年來學的詩文,受的教誨,從各種途徑得到的啟示或暗示,春天向來是一個正能量的季節,滿是朝氣和希望。今年春天,我在北京度過,也是到處去感受春的生機,還興致勃勃地寫下《京春三景》。其實,帝都的天氣並非一路春光,沙塵暴就颳了好多次,卻沒有進入我的視野。

由北京天昏地暗的沙塵暴,想到香港潮氣瀰漫的回南天。那種四處濕漉漉的感覺,稍微一動就出汗、洗衣服永遠曬不乾的記憶,竟是如此清晰。原來,這個季節並不都是春和景明,從北到南都會出現不如意的天氣現象。只是大家似乎都不把這些現象與春天聯繫起來,也許是不願意讓它們玷污心中的美好吧。

大凡事物越美好,瑕疵越突兀。人們或是出於樂觀,或是基於迴避,往往對這些瑕疵選擇性忽視。殊不知,正是這些瑕疵,使美好更加豐滿,更加觸手可及。記得有位朋友曾經調侃,領導幹部可不能把普通話說得太好,略帶口音才有特色,才生動,不然會讓人想到播音員。

春天不會因不好的天氣現象而失去魅力,反而可以像音樂的休止符,從中獲得某種停頓和調節,醞釀新的活力和生機,使季節變化從容不迫,萬物順勢而生。比如北京的沙塵暴,總會在漫天揚塵之後,給人們送來一個更加燦爛的艷陽天。置身無邊春色,終需保持一顆泰然之心,從偶爾的天氣異常裏看到春生夏長的規律。

春風如縷起蓬萊

萬水千山任爾裁

天下陰晴多變化

人間冷暖自徘徊

輕寒不語隨君至

好雨含羞趁夜來

莫話遠芳侵古道

卻看新蕊倚窗台

回到那篇談抑鬱症的網文,在作者眼中,春天不僅不完美,還是一個誘發抑鬱的季節。

近些年,不少熟人朋友受到抑鬱症的困擾,同學、同事、親人都有,有的甚至走向了人生的悲劇。而這些人大多家境不錯,事業有成,素養才學俱佳。抑鬱症之於他們,彷彿沙塵暴、回南天之於春季,總讓人生出些遺憾的違和感來。

這引起我的思考:能不能像對待春天裏不好的天氣現象那樣,泰然面對抑鬱情緒呢?或者換個角度,把抑鬱看作人生目標和生存狀態的一種調整。當我們拚命努力也無法達至某個過高的期望,或者覺得一向追求的目標失去了意義,自然會產生低落情緒。這種情緒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阻止我們繼續做無用的投入,以免無限消耗自己的能量。如果說抑鬱是危機,它既是危險,也是機遇。抑鬱給了我們反思和覺醒的機會,使我們更通達人情世故,與社會和解,與自己和解,從而改變既定生存模式。

停頓和休整對一個人如此重要,不但有助於反省自己的職業選擇和生活目標,還會讓你檢討人生的方向。痛苦中的思考更有深度,這種反省和檢討有其生命哲學的意義。羅曼·羅蘭在《約翰·克里斯多夫》裏說過一句名言:一個人出生以後,在幼年的時候他被各種謊言所填滿,當他覺醒的時候,當他成長起來的時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嘔吐,把這些謊言都嘔吐出來,重新開始。

一直以為理所當然的東西,每每被生活證偽。這個證偽的過程,正是我們通過不斷反省走向成熟的過程。人生旅途不能只顧一路狂奔,沒有停頓和休整,沒有理性的回望,那樣不但錯失了途中的風景,搞不好還會失足,或發生踩踏事故。想想那些出事故的人,能者比比皆是。人這一輩子,好比坐飛機,都想飛得高一些,但關鍵還是平安降落。

人生百年,喜怒哀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都有自己的淚要擦,都會面臨生存的壓力和磨練,經歷突如其來的風光和無法言說的艱難。或許,每個人在人生的某個階段,都會遭遇一定程度的抑鬱症困擾。寂寞和孤獨,難以言狀的沮喪萎靡,不可避免,也無須逃避。要相信苦樂得失都是命運的安排,幹好了給自己點個讚,跌倒了爬起來給自己一個寬容的微笑,繼續前行,做真實的自己。

論說像喜劇演員那樣專門經營歡笑的職業,是不會受到抑鬱症困擾的。其實不然。近年在網上爆紅的脫口秀演員李雪琴,就一度陷入抑鬱症的困境。面對當今的成功,她回想起生命中那些艱難的日子,反思因抑鬱症使生活被迫停擺的境遇,才真切地領悟到:「很多人簇擁着你,跟你合影,肯定會讓你產生飄的感覺,但是我及時把自己拽回來了。我心裏有數,什麼行什麼不行。什麼東西是虛的,什麼東西是實的。什麼東西是你真正的能力,什麼東西只是你暫時的運氣。我得到的很多東西,就是靠運氣。人真的貴在自知之明。」

從沙塵暴認識北方的春天,從回南天感受南國的春意,從抑鬱症反思生命的軌跡,你會獲得一個真實而全面的世界。憑藉《無依之地》三度封后奧斯卡獎的Frances McDormand,年逾64歲,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拒絕加工,拒絕過濾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