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翼民

一說起大雜院，似乎總和雜亂無序勾連在一起，殊不知我曾經居處的那個大雜院雖然也雜亂無序，卻蘊含着幾許的甜、幾許的美！

那天去農貿市場購物，眼前忽地飄過一個身影，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身影，我立即從記憶深處搜索起來，——她不是大雜院的鄰居、在一家滷菜店當櫃的阿妹麼？哎呀呀，一別數十載，外貌是老了不少，但美麗的風韻依然在呀。我與她認出了彼此，就互相打起了招呼，讓人出乎意料的是她第一句話就是：「請你到我家來吃飯啊！」接着道：「從前店裏有名的醬排骨，我自個兒也會燒製，不比店裏的差，尤其是那滷汁……」我欣然應允着，還想跟她嘮上幾句，熙熙攘攘的人流把我倆給沖散了，她回過頭再添一句：「來吃醬排骨，醬排骨的滷汁啊……」而後人潮就把她捲走了。我沒有去追上她，尋思人與人大抵就是萍與萍，水的流動偶爾將兩萍漂浮到一起，忽而又漂浮開去，真是蠻奇異的。適才她開口請我去她家吃飯，半是敷衍半認真，她既然請我去吃飯，卻連家庭住址和聯繫方式也沒告知呀，但我相信她是真誠的，因為許多年前我們都在那個大雜院生活過，低頭不見抬頭見，多麼的稔熟。夏天許多人家在大雜院吃「風涼夜飯」，抬着飯碗，她也會熱情大方招呼一聲：「哎呀，來嘗嘗我自己燒製的醬排骨。」我腼腆謝辭了，接着她還會邀請一聲說：「想吃醬排骨了，就到大橋堍大三珍來找我呀。」這句話卻鑽進我的耳朵，沒有從另一耳朵溜走。

「想吃醬排骨，就到大橋堍大三珍來找我呀。」我記着，不久果真踐行了，一次在饞蟲勾誘下，我帶着一隻蓋碗去了大橋堍有名的滷菜店大三珍。

喲，大三珍門面尋常，但因阿妹當櫃而立，即刻生色不少，真是一位風韻十足的少婦，還有裊裊飄出的排骨香味，真是「食色」俱全，吸引得許多顧客駐足購買呢。她看到了站在外圍的我，便招手讓我走近，敏捷取過了我遞上的蓋碗，迅速裝妥稱好，用勺子狠狠舀了幾勺滷汁，而後就報價付款。我拿起蓋碗着忙離去，走一段路後打開蓋子一看，艷艷濃濃的滷汁幾乎從蓋碗溢出。那天她下班後還特意到我家說一聲：「排骨分量不能做手腳，滷汁可以多放些，不違規，這滷汁啊，兌進什麼菜裏都好吃呢。往後啊，只管來買喲。」我連連稱謝，明白了她原則性和靈活性把握得挺好，讓我佔了大便宜呢，這讓我聯想起孩提時關於醬汁肉和百葉結的往事，——那時故鄉蘇州春季最誘人的當數各家滷菜店的時令美味醬汁肉了，但拮据的家境很少讓我等孩子們有此享受，我偶或去買一次，母親總會囑咐我讓掌刀師傅多加點醬汁，醬汁不要錢，其味卻和肉同樣可人。我照此而行，伸長頭頸踮起腳，望着師傅在碗裏夾肉添汁，添汁用的一把小刷帚，就那麼一刷，醬汁總是薄薄的一層。後來一度買不起醬汁肉了，改買醬汁百葉結，那味兒自然遜於醬汁肉，但聊勝於無吧。奇異的是師傅反倒會用刷子多蘸上刷上幾下，醬汁增加了許多呢，乃知掌刀師傅顧憐貧民人家的善心。那醬汁兌菜裏或用來拌飯真是絕妙……

現在如阿妹所言，醬排骨的滷汁和昔日醬汁肉的醬汁一樣果真出色，拌飯好吃，兌哪菜那菜就大為增色。我偶或在單位裏說起這事兒，辦公室的同事也有了慾望，次第請我代買大三珍的醬排骨。我不好推辭，尋思同事關係很是重要，我平時也時常得到他們的關照，偶或來點這般的順水人情豈不美哉？因為阿妹曾放言「以後只管來買」呢。於是乎這段日子我隔三差五會趕到大橋堍的大三珍代同事購買醬排骨，每次排骨量準足，滷汁卻溢出許多，同事們皆大歡喜，在那個物質尚是匱乏的歲月不啻美事一樁。

就這樣，蠻長一段日子我和同事們享受着大三珍滷菜店滋潤的滷汁，覺得日子何其豐美，得感謝老鄰居阿妹，感謝甜美的大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