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今天看到美國心理學家James J·Gibson對於視覺感知的一個很有意思的比喻,他說在概念上我們都知道盤子是圓的,可現實當中很少看到圓盤子。要證明盤子是圓的,必須站起來,從上面去看。而正常情況下,我們不會居高臨下地去看這個盤子。因而,盤子在我們眼裏要麼是橢圓形,這是一個坐在桌前向斜下角看的視角。甚至如果你實在無聊,讓自己很難受地半蹲着,把眼睛和盤子放在同一個高度,你甚至只能看到一條線。

因而,並不存在一個視覺上的標準。一切都有賴於它在何時何地出現,凝視者需要借助它表達什麼樣的內容。是菜?盤子?還是菜與周遭的環境?我們經常看到的一類關於盤子和菜的照片,是在一間很華麗的餐廳,這個盤子被放在空曠的大理石背景當中,以表示一種品位,這種品位將金錢、消費與美好生活畫上等號。任何不同的組合都會產生新的意義。

倘若僅僅關注盤子本身,關注的則是盤子的工藝。這樣一個角度是不夠的。因為單一角度無法窮盡一個盤子的所有面向。要品評一個盤子,就要使盤子進入一種神話學的範疇。看它的目的不是為了看,而是為了觀賞,要在精湛的技藝當中發現一種美。這就要求一個盤子從各個角度都無懈可擊。在這種情況下,關於盤子的凝視來自於一種整體審視,就好像我們為了證明一種抽象的概念總是不厭其煩地舉出很多例子,以驗證它的有用性。有用性愈多,愈說明它具有真理價值。換句話說,抽象概念總是需要被物質對象全面地驗證之後,才能完成對這個抽象概念的神話。在盤子這一案例當中,要完成的神話就是對於「技藝」的膜拜。因而,Gibson就將視覺分為概念性的和動態性的。

空盤子代表一種概念性。對它的凝視是為了表達一種完美的技藝。這倒讓我想起了我曾看過的那些表演。有一段時間,我熱衷於各種藝術,每周都要聽兩場音樂會,一個月總有幾天在劇院看舞劇。一個有意思的體驗是,我會被聽到的所有音樂會感動,儘管程度不同。但是,相對於音樂會,那些被我看過的舞劇卻經常令人失望。

每逢我看過的舞劇不盡如人意的時候,當我行走在午夜巴黎光滑的石板路上,我就不由得慨嘆人類所能創造的最完美的藝術竟然如此之少。但後來我發現這是一個誤解。並不是人類創造的好東西太少了,而是舞劇這種形式對於人的身體要求太高了。一旦涉及到身體物質性的討論,人就很難感受到淋漓盡致。這或許就是大眾很喜歡觀看體育比賽的原因。體育比賽儘管也需要技巧,但是我們除了讚嘆運動員的高超技巧之外,更多的是被運動員的爆發力的延續性所折服。正是這種爆發力的延續讓體育獲得了有別於舞劇的大眾吸引力,因為爆發力不是技術性的,而是可見和可理解的。

倘若人類沒有受限於體力,那傑作總是層出不窮。比如電影、音樂、文學,儘管好東西也不多,但並不像舞劇那麼少。每次碰到,你都會因看到一件作品蘊含着的人類智慧並感到高興。所以我先前發出的「人類的創造物優秀的太少了!」的慨嘆顯然沒有意識到這是物質性的阻力帶來的。

所以,凝視一個空盤子挺有意思,至少不會比面對一桌菜更無趣。